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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灵魂成灰
“是他自己活该——”
幽鸣仙山上,昆玉宫里一名少年猛然惊醒。
“麟逍!”龙女赤星见他面色惨白地醒来,松了口气,担忧问道,“麟逍你哪里不舒服?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被唤作麟逍的少年表情空白,还有些愣神,他抬眼打量四周,见是熟悉的装饰,琉璃玉瓦,金碧辉煌。
“这是哪一年?”他抚额喃喃道。
赤星一听,大惊失色:“你不会在孽海把脑子摔坏了罢?这是天赴历七万八千四百三十年。”
“天赴历七万八千四百三十年。”麟逍重复了一遍,苍白的脸上犹疑不定,“过了四万年?”
“完了,脑子摔坏了,我去寻司命来。”赤星眼见人一脸傻气,担忧不已,这就起身要去九重天。
麟逍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她:“赤星,别去,我没事。”他缓慢地扬起笑容,打趣道,“要不是为了你,谁要去孽海和赤睢打架?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还说我脑子摔坏了,我看你才是没良心!”
赤睢乃是赤星的表兄,西海龙王的七太子,多次对赤星出言不逊,恰巧这次被凤凰次子麟逍撞上。麟逍瞧不过眼便为了赤星同赤睢打了一架,两人打斗之时未曾注意,竟至孽海之畔,麟逍不慎坠入孽海,至此昏迷一天一夜。
年轻的龙女涨红了脸,清咳两声,还未说话,就被匆匆赶来的凤后芙绫打断了。
凤后雍容典雅,那张面容上是遮掩不去的担心,一见麟逍躺在床榻便紧张地上前握住他的手:“逍儿,你可算醒了,叫母后担心了许久。”
麟逍一见她,马上换了张委屈面容,起身抱住芙绫的腰撒娇道:“母后,就是那赤睢非要挑衅我,才害我坠入孽海。我摔得可疼了,母后你可要替我做主啊。别等会父王又胳膊肘往外拐,怪我惹是生非。”
赤星在一旁看着,暗暗翻白眼,这人也太会装了。
凤后眼见人喊疼,心疼坏了:“他敢!逍儿你放心,母后给你做主,无论如何都要龙王给个说法,让那赤睢上门给你赔礼道歉。快让母后看看哪儿还疼?”
麟逍搂着凤后,眼珠子一转:“一见到母后,我就不疼了。但是我才醒,想吃母后做的芙蓉玉白粥。”
凤后一听便笑了,刮了刮他的鼻子,也不拆穿他:“好,母后这就去给你做,你好好休息。”
“多谢母后,母后最好了。”他这才满脸笑容地松手。
凤后眼见一旁站立的赤星,客气道:“五殿下,逍儿他没什么事了,你也辛苦了,不如回龙宫休息罢。”
“母后你别管她了,她身体好着呢,陪我一会儿没什么。”麟逍无赖道。
“你这孩子。”凤后象征性地埋怨两句,也就不再管赤星的去留,自顾自去给麟逍备饭了。
珠帘一晃后,昆玉宫又恢复了平静。
赤星径直坐下,对他方才的变脸着实无语,抬手推了推他:“你这人怎么这么会装疼?”
麟逍没防备,被她推在床头,后背一撞,他轻嘶一声,冷汗便落了下来。
“你还装?”赤星狐疑道。
麟逍一脸无奈:“姑奶奶,我没装。”他没什么顾忌地在赤星面前褪下中衣,背过身给她瞧,少年人肌理分明的后背没有一块好的皮肉,露出大片焦黑伤势,泛着丝丝缕缕的黑气,方才她一推,更是撞在床头,加重了伤势。
“我是真疼。”
赤星瞪大了眼睛,又要喊人,麟逍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她嘴,低声道:“别喊了,姑奶奶,这叫我母后知晓可真不得了,你表兄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点了点头,麟逍这才松开她。
“你是凤凰,又只是坠入了孽海,那都是水啊,怎么这伤倒像是火烧过一般?”赤星头皮发麻,“这可怎么办?”
麟逍摇摇头:“听说孽海是司命的管辖之地,司命怎么说?”
赤星这才想起之前传讯给司命,司命回信后,附上了一枚忘情丹。
她摸出了那颗丹丸,解释道:“司命说孽海之水只伤有情者,若你醒来伤势严重,便吃这颗忘情丹。”
赤星观他的脸色,踌躇道:“你何时有心仪之人了?”
麟逍一脸莫名:“没有啊,我没有心仪之人。”
赤星不信:“那你伤成这样?睡梦之中还在反复喊什么音,什么云?一听就是姑娘家的名字。”她有些鄙夷,“三心二意,拈花惹草,怪不得伤成这样。”
“什么音什么云啊?你可别冤枉我,我真没有心仪之人。”麟逍话一出口,脸色又是一变,他莫名打了个寒战,忽然就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那孽海是真的有点奇怪。”
“怎么了?”赤星见他脸色不对,也正经了起来。
“我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梦见观……”他连忙截断了话,稍作思考,换了个说法,“梦见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官利用了一只……妖,杀了许多人,总之手段不是很光彩,然后那只妖爱上了她,发现她骗他以后便悲愤自戕了。”
赤星一脸无语:“你偷看缘生神君的话本了?”
麟逍瞪她一眼:“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很认真的。”
“好好好,你继续说。”
麟逍便继续道:“那些画面太真实了,我好像感他所感,痛他所痛。他已经死了,不知怎么好似还徘徊在她周围,听到那位神说他活该,说他自作自受,他很痛苦。我竟也跟着心痛起来,伤心欲绝,你说奇不奇怪?”
“你干嘛?你为什么哽咽了?”赤星认真听着,一听他语气颤抖便有些惊恐地看向他。
麟逍也被自己语气里的哽咽吓了一大跳,清咳了好几声,解释道,“你看我还陷在那个梦里,一想到那个梦就心有余悸。”
赤星警惕地打量他:“你不会是被孤魂野鬼附身了罢?”
麟逍抚额:“姑奶奶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我是凤凰,哪个不长眼的孤魂野鬼敢上我的身?”
“也是。”赤星讪笑道,“你可是凤凰族的二殿下,一近身孤魂野鬼就该被你身上的凤凰真火烧没了。”
“是啊。”他再度打了个寒战,“而且那只妖已经被那位神害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了,更不可能上我身了。”
“灰飞烟灭?”赤星也吓一大跳,“这么可怕?”
麟逍不自觉压低了嗓音:“是啊,这也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原因。”他愁眉苦脸道,“那位……不该是那样的人,她一直待人很好,怎么也不会这么心狠的。”
“是认识的神官?”
麟逍摆摆手:“哎,不能说,不能说。这没个证据的事,我的一个梦而已,不好败坏人家的声誉。”
“也是。”赤星纠结着递上忘情丹,“我看啊,你就是被魇着了,吃了这颗丹药,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等会又做梦了。”麟逍拒道,看着那颗淡色丹丸,迟疑着接下了:“这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啊?”
“没有罢,司命说只是忘情而已,忘情后你身上的伤就会痊愈了。”
“我先收着罢,等我吃了母后做的芙蓉白玉粥再吃。”
赤星无语:“随你罢,反正疼的不是我。你父王估计要去找赤睢算账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先回龙宫看热闹了。”
麟逍笑了笑:“去罢,到时候好好给我说道说道。”
“好!”
赤星走了,麟逍脸上也再没笑容了,显得呆呆的。他握着那颗忘情丹发怔,纠结半晌,还是将那颗丹丸收起来,再度躺了回去,闭眼沉睡。
南海。
“菩萨,二殿下和龙七太子打斗,不慎坠入孽海,已昏迷了一天一夜了。”童子来报之时,观音正在打坐,一听此言便猝然睁开双眼,语气不大好:“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童子被她语气里的严厉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菩萨恕罪,我也是方才才听闻此事。”
观音这才惊觉失态,缓了语气:“罢了,你退下罢。”
“是,菩萨。”
观音没有立即起身去看望麟逍,她只是望着这片虚假的青翠竹林发怔。
已过了四万年了,她看了看手中的净瓶,完好的障眼法下仍是一片惨淡的破碎,而她的竹林也始终没有恢复。
她被如来禁足五百年时,她握着那把魔剑反复召唤,不是为了尤邈的命,只是为了她的竹林,为了她的净瓶。
观音知道,主人既死,魔剑也如同废铁,可是她强留了下来,这把魔剑怨气这般重,定然生了剑灵。只要有剑灵,她逼他出来,也许尤邈能借此复生,她的净瓶和竹林能恢复如初。
可是她明明察觉到了剑灵的存在,那剑灵却装死,一次也不肯回应于她。
开始的时候,观音也不当回事,她没有一次想起过尤邈。
那只魔又不重要,她想他作甚?
可是五百年过去,她解了禁足,反倒一闭目便会梦到尤邈自戕那日,不是梦见他的容貌,而是梦见自己当时的笑容,当时左手边的凉意,梦见净瓶破碎,水淹南海,梦见青竹开花,竹林枯死。
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梦见。
她明明都不记得尤邈的样子了,可还被困在他死的那天。
不对,不是他死得那天,而是净瓶破碎,竹林枯死的那天。
她开始有些恨他,不知不觉地开始恨他,恨他为什么非要在南海自戕,为什么不由她想得那般在角落里静悄悄死去。
她没有骗如来,她真的没想让他死,虽然她也确实没想让他活。她是想让他自生自灭的,只要不在她眼前死便好。
可他偏偏在她眼前死去了,还毁了她的竹林,毁了她的净瓶。
她不再梦见他死的那日,便开始不断梦见凡间之时两人的恩爱模样,梦见他偷偷在偏房做一些不入流的孩童玩具,梦见他在小厨房哼着轻柔的调子为她准备膳食,梦见夜里他腼腆又小心地向她求欢,将她轻柔地拢入怀中。
梦见那双兽一般天真又执迷的眼睛。
真恶心,她一梦见就觉得恶心。
嗔心已去,她反倒生了恨意。这样漫无目的,肆意疯长的恨意。
恨他的死,恨他的蠢,恨他自作多情,最后竟恨他为何要踏入柳心楼。
如果他不踏入柳心楼,她还有很多棋子可以利用,可偏偏是他踏入了柳心楼,偏偏是他不知死活地来招惹她。
他活该,他活该!观音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恨,一边不知不觉地开始不断地搜罗他的魂魄,不断地朝着那把破碎的魔剑施法。
一万年过去,魔剑始终不肯回应她。
两万年过去,她好似有些平静,渐渐接受了南海枯死的竹林,已然破碎的净瓶。
只是她仍旧没有停下施法,在天地之间徒劳地搜寻尤邈的魂魄。
第三万年,凤后芙绫诞下一位小殿下,她去道贺之时,察觉到一丝淡薄而熟悉的灵气。同年,她开始化作不同的样貌,变作不同的侍女伴在那位凤凰小殿下的身侧,看他逐渐长大。
麟逍两岁的时候已经十分依赖她,她陪着那孩子在昆玉宫里玩耍,生得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刚会走路,一点也不像只凤凰,反倒像只白白胖胖的幼鹅,走路摇摇摆摆。没走几步,就摔个跟头,他也不哭,就笨拙地爬起来,朝她伸出短短的胳膊,一双黑亮的眼眸期盼地看着她,奶声奶气道:“抱……抱……”
观音看他良久,半晌没抱他,他就固执地朝她伸着胳膊,也不哭闹,只是口齿不清地不断重复:“抱……”
观音没由来地叹了口气,俯身将那小小的团子抱起来,麟逍这才喜笑颜开,立刻抱住她的脖颈,埋在她颈窝闻她身上那熟悉的淡淡清苦气息。
待到麟逍十八岁时,她已不知换了多少张面容陪在他身边,昆玉宫的侍女并不怎么更换,但麟逍从不注意,也并未察觉他身侧的侍女每两年便换了一张新面孔。
观音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下意识不想陪伴他很久,但又的的确确在他身边待了多年。
一转眼竟已过了万年。
她看他众星捧月般地长大,看他呼朋唤友,同龙女在云海里看星河迢迢,看他在爱里长成恣意明亮的少年。那张脸和尤邈没有半点相似,那双眼也不似尤邈一般固执倔强。
尤邈是锋利桀骜、满身孤寂的,麟逍却是柔和稚气、从不孤单的。
观音知道他们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麟逍每千岁时她每每送上贺礼,久而久之,麟逍也将她当作亲近的长辈,偶尔来南海拜见她。
但他来了那么多次也没有令南海的竹林复原,魔剑的剑灵也从未为他出现。
她不得不认清——麟逍不是尤邈。身份高贵的凤凰不可能是那只绝望死去的魔。
她只是习惯了看他,习惯带有一丝期望。
决不是期盼尤邈死而复生,只是……只是期盼她的竹林重生,净瓶复原。
但到底是不可能的,在麟逍两万岁的生辰当日,她离开了昆玉宫,再也不守着他了。
没曾想他竟坠入了孽海。观音有些想去看他,但纠结半晌,还未去昆玉宫便收到如来的传召。
那日被禁闭之时,如来竟允许她暂理冥府之事,她毫不客气地将冥君暂时关押在十八层地狱的那些男人打入了畜生道,这才施施然回了南海禁足。
她知道如来不会拿她怎样,就算是天帝来了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如来更不会降罪于她。
每隔五千年如来便会召见她,扔出些许问题。
今日,他又问她:“四万年已过,观音,你还认为是他们自作自受吗?”
“自然。”她依旧给出相同的答案:“凡人为了利益做出些自相残杀的事再寻常不过,世尊为何总要揪着不放?”
如来默然,看她空手而来,于是问,“你的净瓶呢?”
她佯作恍然:“世尊召见,我匆忙而来,忘了带。”
两相无言,如来叹道:“他死了,你当真不悔?”
观音没有一丝犹豫地回道:“不悔。”
如来看向澄泉里始终不曾圆满的弯月,摇头道:“你对他真的无心?”
观音从容道:“无心。”
麟逍不知不觉又是满面泪痕,他站在那池澄泉中,清晰地听见观音说不悔,道无心,背上的伤疼痛难忍,眼泪便滴滴落在澄泉之中,搅乱了那晃荡的月影。
好奇怪,怎么还在做梦?这梦怎么这般真?他不断地抹掉眼角的泪,实在不愿待在此处。
闭眼凝神片刻,他果然逃离了宝殿,却迎来轰隆隆的坍塌声。
好似是一座山像在坍塌。他疑惑看去,是人间?
“咦,那边竟有座道观!”有女子的声音响起,无数人涌入那座冷落已久的道观,眼见紫薇树上挂满满是灰尘的褪红红绸,雕花大缸里投满了无数铜板,大殿里的象头瓶里只余枯萎的辨不出模样的干花。
“依陛下玉令,妘女国国境内不得兴建神庙,召人来将这道观推倒罢。”一群人下意识压低了嗓音提议道。
“那这些铜板怎么办?”有一女子看着雕花大缸犹豫道。
“这……”她们并不信奉神灵,但诸国对神殿依旧颇为敬畏,她们读书识礼,也知这些铜板定然是人祈福而留下的,于是思考片刻:“就待道观推倒之时一起埋入地下罢。”
“是。”
“大人,你看那儿!”一道惊呼响起。
众人站在殿中顺着她的手势遥遥望去,对面的青山之上屹立着一座巨大的山像,女子面目柔和,无悲无喜,只是多年历经风雨,山石被洗涤吹刮,有些许零落沧桑之意。
“此处竟有一座神像至今未被发觉。”
“大人,你看这……”众人犹豫不决,这还是她们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高大巍峨的神像,比那道观里的神像更令人震撼,一笔一划栩栩如生,背后无数青树的衬托下更显得端庄雍容,可见雕刻者的用心。
“依我国律法,毁了罢。”那位大人语气也有些惋惜,可还是咬牙下了令。
“是。”
“不!”麟逍下意识地大喊,但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时间在麟逍面前模糊了,眨眼的功夫,麟逍便眼见着众人领着工具将道观推倒砸毁,灯油枯涸的长命灯脏兮兮地滚落一地,沿阶绑着的那些风化脆弱的红绸被人一扯就坠下了,紫薇树被斧头砍得七零八落,红绸长垂。
那些陈旧的红被粗暴地扯下,扔在地上,雕花大缸被一锤砸碎,无数铜板哗啦一声四面滚落,和那些红绸一起坠在泥地里。
神殿里的象头瓶清脆落地,枯萎的花终于落叶归根。
“不……”麟逍喃喃道。
一切都坍塌了,聆音观彻底化作灰。
而人们渐渐聚在了那座山下,围住了那尊安静的山像。
“不!别碰她!”麟逍无助地嘶声吼道,飞身挡在那座山像面前,人们却径直穿过了他。
“她不是神像,她是我的……她是我的妻子。”他哽咽到语不成调,仓皇地回头,绝望地看着对面那座巨大的山像被人们一刀一斧无情地凿平了面容,砍下了四肢,抹平了所有雕刻的痕迹。
他们离去了,再也没有一丝面目痕迹的山也骤然倾塌了,鸟雀惊飞,松树滚落。
轰隆隆的坍塌声中,麟逍看着尘烟滚滚,无数尘埃飞舞,他泪眼模糊,想起来是那只魔在自戕之前温柔吻过的面目。
那只魔用杀人的剑一笔一划耐心雕凿的山像,是他的妻子,不是什么神像。
但都毁了。
麟逍背上疼痛似火烧,下意识皱着眉试图制止眼泪肆意流下,开始混乱地自言自语:“你别哭了,你别难过了。”
“过去就过去了。”麟逍伸手狠狠抹去眼泪,好似在说服一个陌生人,“是她下令让她们推倒神像的,没什么可惜的。”
“她都不难过,你难过作甚么?”
“你也别再缠着我了,这些看了也是白白伤心。”
“她都说你是活该了,算了罢。”
“你不可执迷。”
眼泪被抹干,麟逍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她不喜欢姜花,她喜欢竹林。”
他对着坍塌的山重复说:“你不可执迷。”
一切如潮水般退去,麟逍睁眼醒来,手一触上面容便摸到冰冷的湿意,他抬起袖子胡乱擦干净脸,从怀中摸出了那颗忘情丹盯着瞧:“到底是不是梦?”
思索再三,他起身更衣,转眼踏入了南海。
童子见是他,语气熟稔地解释道:“殿下,菩萨前去拜见世尊了,还未归来,你稍等。”
麟逍一听想起梦里大雄宝殿里的对白,笑得有些生硬:“好,你自去忙罢,我等等便是。”
“好。”
童子离去了,麟逍便在竹林里百无聊赖地晃荡,这些竹子青翠欲滴,他看着却觉得哪里别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瞧瞧是不是真的竹子。
竹子当然没什么变化。麟逍无趣地收回手,却见竹林深处一处不平,似乎埋着什么。
他下意识打量了四周,慌忙上前去查看,指间灵光一闪,那被掩埋的魔剑便显露出来。
麟逍震惊不已,这把破破烂烂的魔剑不就是他梦中那只魔的佩剑?
他心情复杂地伸手去摸,初时竟感到一分微弱的阻力,似乎不许他触碰,但也只有一瞬,他顺利地握住了这把破败的剑。
麟逍拿在手里把玩,心中可惜:这把剑再也没有一丝法力,剑的主人既死,它便不再认主,如同破铜烂铁,谁都可以碰。
这是物证罢。麟逍心中受到了冲击,他一直尊敬的菩萨原来如此狠毒,他做的梦都是真的。
他似乎被那只魔的心情所影响,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她,但这把剑给出了答案。
他不去想为什么这把剑会被藏在南海,他下意识觉得再想也无济于事,只怕惹得那只魔更为伤心。
他叹了口气,迅速将剑恢复了原位,逃离了南海。
童子出来之时正见他远去的背影,还来不及阻拦,麟逍已经离去。
童子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地回去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离去之时,那一株他触碰过得翠竹被剥开了虚假的颜色,露出本来的灰败之色,而在竹根底部萌发了一棵幼嫩的新芽,又随着他的离去迅速枯死了。
(二十九)终章
麟逍回了昆玉宫又陷入了沉睡,孽海之水带给他的伤太重了,清醒时便觉疼痛难忍。
但一入睡便又是不曾断绝的荒唐梦。
这一次他梦见了那只魔同观音缠绵之景。
又是在人间,在那个偏僻的洞府内,夜里那只魔神色期盼地守着她沐浴,将人轻柔地抱回榻上。
麟逍见了大惊失色,猛然转身,喃喃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凝神想要逃走,那只魔已经开口说话:“丹妘,我想……”
“你别想了!救命!”麟逍僵硬地掩面斥道,“那是!那是……求求你了,收手罢。”
但他这一通抱怨那只魔是听不见的,周围很快响起一些黏腻的亲吻声,帷幔都未放下,那只魔就将人压在榻上辗转亲吻,凌乱的喘息声如魔音贯耳。
麟逍十分惊慌,开始捂住耳朵,却掩不去那熟悉的温柔嗓音低声求道:“尤、尤邈……慢、慢些……”
“我想亲亲你,丹妘……你身上好暖和,我想再贴近些……”那只魔恬不知耻地诱哄着人,麟逍越听越痛苦,恼怒地一把放下双手,转身严厉地警告他。
“你!你胆大包天,那是…那是神,你这样……你、你不被弄死才怪!”
但他一转身就瞧见那赤裸的女体,熟悉的温柔面容被那只放肆的魔吻红了脸,肩膀、脖颈处处都是暧昧的吻痕,那双纤长的腿被强硬地打开,她有些难为情,双眼朦胧地望着身上人,看上去极好欺负。
“救命!啊啊啊啊——”麟逍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心里慌得要死,聒噪地叫喊着,偏生又转不开眼。
“你完了,你死定了。”麟逍崩溃道,“完了我怎么办,我会不会被灭口,啊啊啊啊——”
他遮住了双眼,从指缝间隙欲盖弥彰地看着床榻上的两人,痛苦道:“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那人玉白的手没什么力气地推在那只魔赤裸的胸膛,反被他拽着手腕放在唇边,肉麻又下流地根根吮遍。
“尤邈……”她低声唤道,想扯回手又不去看他含情的一双眼,僵硬之下反倒被他吻在手背,带着笑意抱怨道:“丹妘,你怎么还是这般羞,为何不瞧我?”
“救命,你都要被弄死了,还逞嘴上英雄呢?你住口罢!”麟逍提心吊胆道。
谁知那人并没有怎么斥责那只魔,反倒是有些挣扎地顿了顿,而后缓慢地搂上了他的脖颈,不太自然地吻上他的唇,那只魔闷笑两声,立刻扣着人加深了这一吻。
“?”
“?!”
麟逍大跌眼镜,一颗心怦怦直跳,面如死灰道:“完了,这下真死定了。”
“造孽啊,我怎么这么倒霉?我太冤了。”麟逍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更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放肆,索性拉了个椅子就坐在床边看着两人。
“反正都要死了,也没什么不敢看的了。”
他的目光大多落在那人面容上,从她有些失神的姿态到她透着几分迷茫的眼眸一直看个遍。
不知为何,明明是暧昧春色,他看着看着却有些悲从中来。
“你说你啊,死得也不冤,这任谁看了不觉得她……”他顿了顿,悠悠叹了口气,“不觉得她对你有意呢?”
“可是她……她可是神啊。”
情事结束之时,那人还自然地缩在那只魔怀里,抬头便在他唇瓣印下一吻。
麟逍下意识就摸上眼尾,警告道:“做这种梦就不许哭了啊。”
昆玉宫的床边却坐着一道雪白的身影,麟逍皱着眉翻来覆去,露出背上血肉模糊的伤痕,观音按住他的肩膀,迟疑地触上他背上的伤,低叹一句:“怎生伤成这样?”
她手一抹,青色的灵光流转,麟逍背上的伤没有任何舒缓,他依旧皱着眉疼痛难忍的模样。观音犹豫地抚上他的眉间,麟逍却忽然动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观音心下一颤,眨眼之间化作一名侍女模样。麟逍却没有睁眼,只是拉着她的手放至唇边,无意识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观音双眼睁大,猛地抽回手,落荒而逃。
满殿寂静,麟逍始终没有睁眼却缓慢地抬手遮住了自己双眸。
他闻到了,她身上凑近了就能闻到的清苦气息,是这么多年他身边侍女才有的气息。
他从来粗心大意,但一直记得儿时那位侍女身上的气息,苦苦的,但又十分清新。
后来的侍女身上也大多有这样的气息,只是近来再未闻到了。
他想起来了,南海的竹林不就是那般苦涩的味道?
原来是竹叶啊。
好苦。
良久,麟逍才起身,从怀中摸出了那颗忘情丹,试图将它咽下。
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地放至唇边,他都无法顺利地将它投入口中。几番尝试后,他无奈道:“可我不是你啊,你怎么不让我吃?”
“吃了罢,对你对她都好。”
“我真的不想做梦,也不想看你们的恩怨纠缠了。”
他说完便再度尝试将忘情丹吞下,可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将那淡色丹丸落在了床榻。
麟逍看着那颗落在被褥的忘情丹,忽然就落下眼泪:“我可不是你啊。”
“你别害我。”
“我不是你。”
“我不是……”
他低声呜咽,语气逐渐悲哀起来:“我怎么会是你呢?”
“我、我可是凤凰啊……”
幽鸣仙山上的天顷刻便暗下来了,至此麟逍闭门谢客,推脱身体有恙,不再大办千年一次的生辰宴,也再不去南海拜见观音。
时间一晃至天赴历九万四千七百年,九重天忽然生乱,那位新晋的监兵神君因恋慕司命,堕仙为魔,试图强娶司命,反被司命打下凡间。
事已至此,本并无什么惊奇之处。
可千年后,那位名唤斐孤的堕仙竟手握魔剑独还,大开阴血阵,重新逼上九重天,将司命掳去。
观音这才有些惊讶,魔剑始终不肯回应,幽鸣仙山也突然戒备森严,她没有理由再去探望麟逍,也渐渐对那片枯死的竹林释然,两万年前她便将独还扔下凡间,丢回袅谷。
但尘封数万年的阴血阵再开,那人手握独还又是为了情,总归是让她平静的心再生波澜。
只是还未等她试图插手此事,如来再度召见,警告她不得插手司命之事,也不许她去见阴血阵的主人。
观音没有办法,眼见着九重天的神官几次三番前来西天求救,也碍于如来只能装聋作哑。
其实也不是仅仅因为如来之令,她开了窥天镜暗暗观察斐孤,看他手中握着的魔剑是否唤醒了剑灵。
那个人确实很像尤邈,那种偏执的神态,孤注一掷的做派实在很像尤邈。
若说她对尤邈没有一丝怜悯,那么在这几万年的静默里,她会逐渐淡化尤邈的不好,美化他的那份痴心,于是后知后觉地对尤邈生出了一分怜悯。可惜,尤邈已死,这份微不足道的怜悯便转嫁在了斐孤身上。
因此她瞧着斐孤步步紧逼九重天,哪怕他手上握着的魔剑剑灵没有一丝回应,她也仍旧没有出手。
斐孤得到了尤邈未曾得到的她的半分仁慈。
更重要的是,观音认为司命能够自行解决他。
她利用尤邈屠城后的两万年,九重天果然迎来了新任司命。她同那位司命有过一面之缘,见她形容冷淡,不苟言笑,但司命殿那棵寂寞的命缘树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死白,化作了雨过天青的温柔色泽。
妘女国的命格以后便要由司命掌管,观音知道这些年妘女国还在顽强存活,但也忍不住问司命她们会如何,司命客气回她:“凡人命格依天而行,只凭天意。”
非常客套且笼统的回答。观音倒也不失望,她与天斗,胜局已定。
若说她们要依天而行,那她胜了这天道,妘女国人的命运便要依她而行。
何况观音一眼便看透这位看上去格外冷淡的司命是以悲悯入道,手段强硬却又心思柔软。
观音挺满意这位司命的,只是……这位司命或许不知,天道也许不会告诉她,她却是命犯桃花之相,命中注定有一情劫。
但奇怪的是,司命已然悟道,参破情爱,顺利飞升成神,怎么好似越过了情劫?
后来观音瞧着司命处理梨画一行神官的姻缘之事,渐渐有些明了,或许司命便是自有手段解决了情劫罢。
直到斐孤的出现——
司命的心境不稳,竟然还未解决斐孤,甚至同他定下了牵魂契。
牵魂契。观音已许久没有想起这个玩意儿了,她越发觉得斐孤是否便是尤邈的转世,竟然连牵魂契也知晓,还用它牢牢缚住了司命。
很奇怪,观音一边盼着司命快刀斩乱麻,果断地杀掉斐孤,又希望她能够对他仁慈一些。
但当司命真的与斐孤结下牵魂契,将死之时召出了独还剑灵之时,观音心中又是十分复杂。
她与独还剑灵在虚空中对视,依旧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怨恨与厌恶,但为了斐孤,剑灵依旧现身了。
她怎能不怀疑斐孤便是尤邈的转世?
可即便斐孤手握魔剑,观音却也清楚任何人都可以操纵那把剑。尤邈既死,魔剑早就不愿存于世,破罐子破摔任人触碰。
其实,不能触碰魔剑的人才是魔剑真正的主人。
但斐孤能手握魔剑,甚至召出了剑灵,观音便实在不知道斐孤到底是不是尤邈。她在这一份不确定中,莫名认识到——转世以后,尤邈原来会另有所爱。
而后司命还在与斐孤纠缠不休时,那位奚殷神君为了司命闯入了南海。
观音随口敷衍他求救之意,奚殷竟冷笑道:“昔年观音化倡,以救淫迷,原来如今也是想逼她去救那孽障!观音千面,菩萨既如此好的心性,何不再化作司命模样,亲渡那邪魔一回!”
观音短暂愣住了,而后便是觉得可笑。
虽则奚殷知晓这一桩佛门秘闻,可惜他说错了。
她没有亲渡邪魔,她逼死了邪魔。
观音瞧着奚殷的眼眸,看他险些入魔,愤怒地驱使灵力涤荡南海,弹指间,一望无尽的青翠竹林刹那枯朽,纷纷坠下灰叶。
真像啊,这样执迷的一双眼。
真像尤邈。
那种不管不顾,为爱痴狂的神色,真像啊。
她拦住了奚殷,让他陷入昏睡,亲手接住了他软倒的身躯,抬手抚摸那双眼。
奇怪,斐孤和奚殷都那般像他,可是真正有尤邈一丝灵力的麟逍却和尤邈没有半点相似。
四周的竹林静悄悄的,被奚殷的灵力揭穿了伪装的假象,观音看着那些灰败的竹叶,又有些感慨。
尤邈,她许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了,在梦中也不曾再见过他了。
她以为她已然解开了心结,也不再愤恨了。
可是竹林却还未重生。
罢了,罢了。
不久司命假死脱身,奚殷险些自戕,观音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传影至孽海去见司命。
观音开门见山地问她:“你喜欢他吗?”
司命想也不想否认道:“我不喜欢他。”
“你说谎。”观音的声音冷淡下去。
司命惊讶地抬头,观音并未看她,幽深的目光却是落在司命裙角处。
观音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姜花了,那花是那人最喜欢送她的。
“这花很美。”观音赞了一句,温柔道:“我说笑的,我只是想来告诉你。”
“请菩萨赐教。”司命一头雾水。
“你要是真的想让他死,他会死的。”
是了,她是来提醒司命的,若司命真想让斐孤死,斐孤早就该死了。
司命却这般心慈手软,犹豫不决,她分明对斐孤有情,分明狠不下心。
若斐孤不是阴血阵的主人,观音便帮司命出手了。她若出手,可不像司命那般手下留情,多番顾忌,斐孤必死无疑。
果不其然,最后司命还是留了斐孤一命,这场风波就此揭过。
观音本来想要将独还拿回来的,可那斐孤被关押在独苏山天牢,她也实在不好接近,也就作罢。
直到三千年后,观音在随月仙山上偶遇司命和斐孤。斐孤似乎在同司命玩闹,将手中的魔剑独还抛着玩,博司命的注意。
司命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斐孤便一把将剑抛至身后,丢得老远,黏黏糊糊叫她:“苦楝,你又不理我。”
“我不过就是想要个名分,哪里很过分了?”他好似很委屈,“那我算什么嘛?这般见不得光,男宠都起码有个名分,我什么都没有。”
司命还未说话,却听一道气急败坏的男声传来:“哎呦!谁!谁乱扔东西?”
司命这才停下,淡淡瞥了一眼斐孤,转身前去查看。
斐孤耸耸肩,也随之调头,却见一红衣少年捂着头埋怨地看向二人,弯腰就去捡剑,那修长的手指刚一要碰上剑柄,一道灵光忽现,他猛地嘶了一声,连剑也碰不了,抖着手皱眉摊开手心。
观音恰巧便眼见这一幕,当即怔在原地。
“殿下,失礼了。”司命已走上前去,捡起独还,稍稍挡在斐孤身前,“殿下可还好?这孩子顽劣,不慎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这红衣少年正是麟逍,他看了看司命,埋怨的神色勉强收了收,还是不大高兴:“司命,他怎么把剑乱扔,砸到我头了。”麟逍狐疑地看向斐孤,“他是谁啊?司命不是昨日还与赤凛夜会,这是谁?”
他挑剔地看了看斐孤,嘀咕道:“瞧着也不如赤凛模样俊俏,司命你还是与赤凛更般配些。”
这可扎了斐孤心窝子了。
“他说什么?你和赤凛夜会?”斐孤当即发作了,从司命手中夺回独还,剑指麟逍:“你说什么,我不如谁?”
麟逍眼见人长剑一指,当即也来了脾气,召出一柄长枪同斐孤针锋相对:“我说你不如赤凛,小小年纪,耀武扬威的,你谁啊?”
眼见着斐孤就要和麟逍打起来,司命眼疾手快地按住人,挡在斐孤身前,像是说给麟逍听:“殿下误会了,昨夜我只是在与赤凛殿下商谈要事,殿中亦有赤睢殿下,实非私会。”
“那他是谁?”麟逍问道。
斐孤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司命。
司命沉默片刻,勉强道:“是我殿中养着的一只白虎。”
麟逍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嘲笑道:“原来就是只神兽,哼,那赤凛可以放心……”
斐孤脸色变了,眼神失望地看了一眼司命,委屈地紧抿着唇,也不再听麟逍言语,毫无风度地提剑走开了。
麟逍还想奚落几句,却见那白虎一走,司命也变了脸色,颇有几分紧张地追着人离开了。
麟逍看着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走了,头疼地捂住了刚刚被剑砸的脑袋,他手心也一阵火辣辣的疼。
“真倒霉,这叫什么事?”他是为给赤星摘月榴花来的,刚被飞来横剑砸得眼冒金星,连以往梦中那柄熟悉的魔剑都没认清,就同那白虎吵架去了。
他若是注意到了,定然不能这般轻松,可惜除了隐于暗处的观音,在场人无人注意。
观音看着两万年不见的麟逍摊开手反复查看,愁眉苦脸地捂着脑袋离开,她脑袋也是一片空白。
真的是他?独还不肯让他碰,麟逍……麟逍真的是尤邈。
观音站在原地良久,看麟逍走了,地上残留着从他怀中遗落的月榴花。
她莫名笑了一下,怎么前世今生还是喜欢给钟情之人送花啊,笑着笑着观音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去追麟逍,只是默默回了南海,地上的月榴花无人捡起,孤零零地落在土里。
这日麟逍回了昆玉宫,实在疲倦,一不小心又睡着了。
他一发现自己陷在梦中,又吓了一大跳。
天知道这两万年来他基本不敢入眠,就怕又梦见什么有的没的。
五千年前他背上的伤还没好,他尝试了无数次想吃忘情丹,总是吃不了,久而久之,他便也放弃了,只好忍着疼,忽略背上的伤势。
但今日的梦好似有些不一样,他不过是在重复千年前的梦境。
他没见过这个地方,看上去好似人间,又无一丝人影,到处都是姜花,处处都是榴树。
有位黑衣青年沉默地站在榴树下,久久凝望着远处纷飞的姜花。
“喂,是你啊?”麟逍一见他就知道是那只魔。
那魔没有回应他,只是一路沉默地走到一座道观前。
麟逍脸色有些难看,那不就是那座被推倒的聆音观?
那只魔站在道观里,亲手从紫薇树下摘下一条褪红的红绸,缓慢地走到院中那口雕花大缸里。
水缸中只有零星几枚铜板,水面浮着一轮圆月,随之晃荡的是几片黯淡的竹叶。
那只魔痴痴望向水中,麟逍也好奇地看向那口水缸。
“观音,你还未放下。”有威严的嗓音落在耳边,麟逍一听便知是如来。
那水面忽然浮出了观音的容颜,她依旧神色平静,莞尔一笑:“世尊要我放下什么?我并未拿起,谈何放下?”
麟逍小心地观察那魔的神色,却见他并无伤心之色,只是面露眷恋地伸手触碰那水面,好似是在抚摸她的眉眼,那动作极为温柔小心,叫人鼻酸。
“那他呢?你还耿耿于怀吗?”
观音笑笑:“世尊是在说谁?”
麟逍眼尖地瞧见那只魔手轻微一抖,五指蜷曲,缓慢地收回。
“那只魔。”如来提醒道。
“世尊说笑了,他从未在我心中,谈何耿耿于怀。”
唉,他听了都替那只魔心碎。
水面的容颜消失了,麟逍又不受控制地落泪了,他眼眶泛酸地去看那只魔,却见那只魔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他将手上那条陈旧的红绸轻轻扔进水缸内,水面一时被染红了,月影一晃,歪歪扭扭地重新拼凑成圆。
麟逍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只魔动作,又见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残缺的铜板,紧紧握在手心里。
半晌,尤邈困难地摊开手心,翻手任那块铜板坠入水缸,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麟逍眼见尤邈长久地凝视水面,低喃一句:“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那只魔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你不可执迷。”
铜板落到水底打了个转,尤邈缓慢地闭上了双眼,麟逍看见水面出现了观音的容貌,可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那只魔再度重复了一遍,嗓音嘶哑,却有几分释然:“你不可执迷。”
麟逍惊讶地看见他逐渐消失,化作一场烈火焚烧后的无数灰烬,他低声再说了一句:“不见。”
麟逍的泪再度夺眶而出,心好像也空了一块。
眼前的一切都化作无数灵光,一寸一寸地消失了,漫天雪白的姜花像一场融化的雪一般,在日出之时全然消失不见了。
麟逍看着周身的一切化作乌有,眼泪也奇迹般地止住了。
他看见自己当时醒来之后,满心都是想要见观音一面,不知为何,那时的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一定要见她一面。
于是他果然莽撞地去了南海。
竹林之中,那一袭白衣静静立着。
麟逍开口唤了一声:“菩萨。”
观音转过身来,依旧手持净瓶,同他四目相对,只这一瞬,麟逍忽然心痛莫名。
他像是从未见过她一般,又仿佛思念已久,心竟没由来地酸涩不已,背上的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观音一见是他,微微一笑:“殿下来南海所为何事?”
麟逍也不说话,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直把观音瞧得维持不住笑容时,麟逍才笑了笑,客气道:“菩萨,我一万五千年年前不慎坠入孽海,背上受了伤。”
“殿下的伤势还未好?”
麟逍摇了摇头:“司命赠了一颗忘情丹,可我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想了想便作罢。”
观音闻言一僵。
麟逍却从袖中拿出那颗淡色丹丸:“既然我吃不了便赠给菩萨罢。”
观音张了张口,还不知道说什么,麟逍已然冒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把那一颗丹丸放入了她的掌心。
“送给菩萨再好不过了。”他朝着观音轻轻一笑,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颔首告辞了。
风过竹林,观音握着那颗忘情丹,呆怔在原地,看麟逍潇洒离去的身影,忽然觉得被风吹得浑身发冷。
手中的净瓶再度摔在地上,她看着四周阴沉的竹林,轻轻闭上了眼。
她知道,麟逍不会再来见她了。
这片竹林也终究不会再复生了。
麟逍的梦也戛然而止,这一次他醒来拍拍脑袋就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
又过五千年,观音于天溺桥上遇见三两位神官聚集,缘生神君在同他们说些什么。
一见观音,立刻热情地招呼道:“哎,菩萨!”
观音上前微笑道:“缘生,怎么了?”
缘生神君一脸喜气,从怀中摸出大红的喜帖递给观音:“北海的五公主同幽鸣的凤凰小殿下即将大婚,天帝亲自赐婚,给诸仙家发喜帖呢!菩萨正好在此处,可巧拿份喜帖,免得我再跑一趟。”
观音眼见缘生递上那张刺眼的喜帖,神情不变地伸手接下了。
一旁的神官还在谈笑:“我记得当初那位小殿下好似就是为了五公主坠入孽海的罢?看来是钟情多年了。”
“是啊,幽鸣这几日可有的忙,听闻五公主喜爱月榴花,那位小殿下搜刮来了仙山上所有的月榴花,将整座幽鸣仙山堆满月榴花。”
那位白眉神官慨叹道:“年轻真好,可真浪漫。”
“是啊,不知道送什么贺礼才好。”神官话锋一转:“菩萨准备赠个什么宝贝呢?”
“自然是备份厚礼。”观音笑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菩萨慢走。”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观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她停下之时,才发觉自己竟来到孽海之畔。
孽海一如既往地水色动人,云霞漫天倒映在水面,红火似榴花。
观音静立了许久,面上也没有半分笑容,这才从袖中拿出那张喜帖,随手抛在了孽海之中。
喜帖叮咚一声沉入孽海,观音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不知道,在她走后,缘生敲着脑袋,失声道:“糟了,说错了,不是凤凰小殿下,是大殿下。”
神官安慰他:“那也无妨,喜帖上写着名字呢!”他打开喜帖,“北海赤星同幽鸣麟樾大婚。”
缘生尴尬笑了笑:“瞧我,忙得晕头转向!还好喜帖没弄错。”
“无妨,无妨。”一群人说说笑笑,不当回事。
昆玉宫内却是叫苦连天,麟逍极为不耐烦:“你说你和我兄长成婚,为什么我来摘花啊,累死我了。”
赤星一朵花砸在他头上:“都免了你的贺礼了,采些花怎么了?”
麟逍嘀嘀咕咕:“你和我兄长成亲了,这幽鸣山上的东西还不都是你囊中之物,你还想要我送什么贺礼?做人别太过分!”
赤星脸上是掩不去的甜蜜,轻哼一声,低头嗅了嗅那花,随口问道:“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麟逍阴阳怪气道:“多谢五公主殿下记挂,我的伤一万年前就好了,劳您现在才想起。”
赤星有点不好意思:“嗨,这不是忙着呢,眼见你生龙活虎的,料想并无大碍。”她看了看四周,悄声问道,“你吃了那颗忘情丹?没再做那些古怪的梦了罢。”
麟逍手里捏着月榴花,闻言顿了顿,摇头道,“我没吃,也没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自那日麟逍贸然去南海将忘情丹送给观音后,他回昆玉宫便觉疼痛难忍,不自觉地昏睡过去了。
但这一次他再没有梦到那些古怪的场景了,也再也未曾有心痛至想要落泪的情绪了。
待他苏醒之时,只觉得一身轻松,他有些莫名的直觉,匆忙褪下中衣,对镜自照。背上的大片焦黑伤势一夜之间竟无影无踪,只余一片光裸完好的皮肉。
所有痛苦就像一场梦一样退去了。
即便后来再重复梦见了一次去南海见观音的景象,他也再不难过了。
“那便好。”赤星笑道:“没事就好。”
麟逍笑容轻松道:“是啊,没事就好。”
天赴历十万零七百年,北海与幽鸣结亲,大宴宾客,广邀诸天神佛观礼。
彼时锣鼓喧天,红绸遍地,诸神赴会,贺礼堆积似山,众神纷纷贺喜,独观音未曾到场,虽则她也令童子送了一双珍稀的雪白顶冰花。
听闻五公主喜欢花,她自然也顺着五公主的喜好送上花。
南海仍旧十分寂静,清苦的竹叶气息却掩不去罕见的清冽酒气。
观音坐在竹林里,开了一坛酒,她看上去有些醉了,举杯醉醺醺地遥祝道:“贺你大喜之日。”
“恭喜你,恭喜。”她举杯饮下苦酒,低垂的眼眸却是一片清明。
“恭喜啊恭喜。”观音重复道,手渐渐握紧酒杯,猛地掷向竹林。
酒杯砸落在地,清冽的酒液洒在青竹身上,青竹毫无反应。
观音起身,愤恨地掐住竹子,青翠之色在她手下化为破败的灰,她喃喃道:“凭什么?凭什么还不复原?”
“你都成亲了,为什么还困住我的竹林?”
“为什么?”
她想起那日世尊询问,她固执地说:“他从未在我心中,谈何耿耿于怀。”
世尊终于问她:“那你的竹林呢?那你的净瓶呢?你还不明白它们为何会破碎、枯死。”
观音抿紧唇角,不发一言。
“别再守着麟逍了,守着他也无用。”
观音猝然抬头,对上如来悲悯的眼。
原来世尊都知晓。
“你的嗔心由世人而起,那只魔却全了你的杀心。”
“你的嗔心有他,杀心有他,你的心魔是他,可他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观音愤怒道,“我何曾有什么心魔?”
如来只是坚持道:“观音,该放下了。”
“忘记他罢。”
“我未曾记得他。”观音咬牙道,见如来目无波澜地凝视她,怒而拂袖离去。
“他没死,他成亲了,可是我的竹林还是回不来。”观音自嘲道。
“回不来了。”
“可是,我不悔!”她起身冲着无边广阔的苍天大喊,“我告诉你,我不悔!”
“我赢了!”
天不会回答她,只余清风飒飒吹过,观音的白衣被风吹起,她站立的姿态那般骄傲,凝望青天的眼眸也是一如既往地冷静清明。
她长久地仰头望天,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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