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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化倡 (16-27)作者:满栀

[db:作者] 2025-06-26 14:54 长篇小说 3930 ℃

(十六)悬崖风光

琉璃国立即陷入了动荡之中,观音很清楚琉璃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建秩序,但邻国遍布的眼线也定然已将消息送至旭元国王室之内。

旭元国紧邻琉璃国,两国国力不相上下,依旧是男子掌权。为了制衡彼此,琉璃国与旭元国甚至相互送了公主结亲,然而两位公主是断绝不了两国王室彼此的野心。

眼下琉璃国动荡,连军队也全军覆没,正是空虚之时。旭元国虎视眈眈,很快便得了皇帝密令要集结军队大举进攻琉璃国,拿下这片土地。

而这些,全都在观音的意料之中。

尤邈早已从柳心楼带走了丹妘,回到深山之中的聆音观暂住。

而柳心楼乱了套,丁娘是最先失态的,她还欲叫龟公与打手抓住倡女们,本乱做一团惊慌失措的倡女们立刻便冷静下来了。

花拂带头将丁娘绑了起来,在一众姐妹面前亲手杀了她。

她握紧了那把匕首,满是血光的匕首泛着锐利的冷光,她的神情极为镇定,眼睛里都是渴求权力的欲望:“不要怕,她死了,害我们的也都死了,我们要重新开始了。”

满院的红衣,鲜艳如血色,懵懵懂懂地听她讲话。

她们暂时不明白,但很快便会明白。

从害死乔玉蕴的吴太守所在的县衙开始,她们穿过尸横遍野的街道,在那里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府衙里的男尸被彻底烧光。

花拂和大家举着火把,看向这所过往挡住了她们所有人去路的小小监狱,高声道:“以此为祭,从今以后,我们便彻底自由了!”

一把把火炬丢进府衙滚滚浓烟中,过往的一切痛苦也要随之一起烧光。

然而旭元国的大军已然朝着琉璃国进发。

不仅如此,冥君派出的鬼差也倾巢而出,在魔界亦布下天罗地网,直奔尤邈而来。

尤邈再如何轻狂傲慢,自诩法力高深,到底未曾和这些阴神鬼仙交过手,又是寡不敌众,很快便败下阵来。

魔界回不去了,尤邈只能带着丹妘匆匆逃亡。

恰好,他们逃离的方向正是旭元国。

深夜,邻近旭元国的一处山洞内,灯火依稀,丹妘静静入睡,尤邈给她掖好被子,便在石桌上翻阅古卷,以血绘符,排布阵法。

近日以来的对战之下,他魔气大损,连脸上也是遮掩不住的凌乱魔纹,在那张英俊桀骜的面孔上显得越发阴沉可怖。

他头一次惹下这般祸事,迎来阴神鬼仙的连番围攻,才惊觉自己的实力远不足以对抗这些聚集而来的仙家神官。这几日尤邈几乎手不释卷,愁眉深锁,几乎未曾阖眼。

他来不及修炼,只得剑走偏锋,从阵法上入手,手边的古卷越堆越多,他才好不容易绘制一个可囚众位仙家的法阵。

虽然如此,他仍未有十分的把握,实战之中,有太多的未知与忐忑。

但鬼差来的速度太快,追魂索所到之处,荼蘼纷飞而来。

洞内灯火一灭,尤邈倏然起身,在丹妘身侧设下结界,自行前去面对鬼差。

他转身的刹那,观音缓缓睁开双眼,看向四周漆黑一片,石桌之上的古卷堆积如山,那人伏案深思的模样还在眼前。她没什么反应,翻了个身,再度阖上了眼。

那个时候的尤邈还不是多年以后令仙佛闻之色变的魔头,不过只是一个有些骄傲自满的轻狂青年。

但那份轻狂很快便被鬼差打散了。

崎岖的山路之中,数十名鬼差持着将尤邈团团围住,手执鬼鞭与驱魄链朝尤邈连番劈来,燃着魔气的符篆泄气般地一枚枚坠下,地上阵法纹路灵光黯淡,明明灭灭,最终消无了。

尤邈握紧独还,以血涂于独还剑身,立于身前,还待殊死搏斗。

鬼差喝道:“大胆妖孽,冥顽不灵,还不速速受降,随我回冥府认罪!”

“若是现在收手,还可饶你一命,若再不受降,那我等再不会手下留情了!”

尤邈全然不顾,依旧一剑劈开,与为首的鬼差交起手来。

魔气激荡,在山林之中惊飞栖枝的寒鸦。

为首鬼差大喝一声,其余人便抖出数张火符,烈焰冲天,真火幻化成无数箭矢,直扑尤邈命门。

尤邈执剑回身一转,急退数尺,独还猛然暴涨数十倍,替尤邈格挡真火。

尤邈越发虚弱了,鬼鞭打在身上,驱魄链急甩在尤邈各大关窍,刺骨的疼痛连绵不绝,还有无休无止的真火扑面而来。他面上的漆黑纹路越发疯长,连眼瞳都变了颜色。

独还很快被叁把锁链缚住,刺啦一声,甩在地上。真火趁机猛扑而上,尤邈不能敌,情急之下,羽翼一展,拢于身前,再度高声唤道:“独还!”

被缚得严严实实的魔剑挣动不休,尤邈展翅飞去,迅速退到悬崖之上,抖出数符飘至独还剑身,闪电一般的白光猛然爆发,鬼差一眨眼的功夫,独还冲天而起,再度回到了尤邈身侧。

他收拢羽翼之时,一转身,几名鬼差早已在身后等候多时,径直连掌击来。

尤邈腹背受敌,接连受了几击,喉头渐渐有了血腥气,鬼鞭接二连叁地甩下,他身形一晃,没察觉侧方一道火符再次向他掷来!

一道纤细的身影却不知从何地蹿出来,奋力抱住尤邈一转。

“住手!有凡人!”鬼差惊诧道。

但来不及了,掷出的符篆化作毒辣的烈焰,生生烧在那张清丽的面孔和单薄的背脊上。

尤邈呼吸一滞,慌乱地去推她,试图去碰她的脸颊,她却忍着疼,别开脸,抱着他一同跳下悬崖。

“你快逃。”在风声中,他听到那道温柔嗓音颤抖道。

悬崖万丈,她知道他可以逃,但她不知道真火烧过的痛楚远不是一个寻常凡人可以承受的。

“丹妘!”他高声喝道,看她抱着他坠落的一瞬间便松了手,长发纷乱地吹,被真火烧得乱糟糟的。

她渐渐闭上眼,任由那烈焰焚身。

“丹妘!”

(十七)步步为营

鬼差很快俯冲而下,试图去抓住坠落的丹妘。

只一瞬间,冲天的魔气四溢开来,悬崖之下腾空生出一个巨大的诡异阵法!

丹妘单薄的身体被强大的法力召唤过去,尤邈已然面无血色,冷漠地看向试图触碰丹妘的鬼差。他无视还在波及于他的真火,果断地将丹妘揽入怀中,巨大的黑色羽翼将她严严实实地遮住。

鬼鞭一甩,数道灵力追击而来,阵法却在眨眼之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一位高高瘦瘦的鬼差扑了个空,面有忧色:“大人,他们跑了,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位鬼差冷冷道:“他已是强弩之末,这阵法消耗了太多灵力,他撑不撑得过还未可知,不必担忧。”

“可我们方才伤到了一位凡人,这……”那高高瘦瘦的鬼差踌躇道。

“压下便是,这决不能禀报冥君。是她自己撞上来的,本就与我们无关。”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意,“若让冥君知晓,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轻则降职,重则贬入轮回,诸位听清楚了吗?”

“是!”

悬崖的风吹得很大,数位鬼差又随风消失。

天还未亮,旭元国的城郊深山里有一女子在山中寻觅吃食,她脚步匆忙,身形好似摇摇欲坠,行至溪边,在冰冷的溪边打水。

尤邈昏迷已久,丹妘需要去照顾他。

丹妘看向溪水映照的那张面孔,姣好的面容上是纵横崎岖的烧伤之迹,一片凹凸不平的红瘢,十分骇人。

丹妘弯了弯唇,起身回了洞穴。

尤邈伤得很重,本就用尽全力开了转移的阵法,又为了扑灭丹妘身上的真火,硬生生用羽翼去扑灭,几乎耗尽魔气,一双漆黑的羽翼烧得不能看,颓然地坠在身后的稻草上。

丹妘绞了帕子,一点点地为他擦拭羽翼与身体,轻声地叫他的名字。

他还不能死,现下也不能让鬼差找到他。

还有叁日,旭元国的军队就要兵临城下,琉璃国已然危在旦夕。

他还得醒过来,再替她屠一座城才行。

丹妘温柔地擦拭他的面容,看他泛白的唇色,心中有了打算。

她目光一扫,落在洞穴内散碎的石块上,慢吞吞地走过去捡起来握在手里。

尤邈紧闭的双眼看不见她的动作,她用石块将雪白的手腕来回反复地割破。直至满意了,丹妘才伸手递在尤邈唇边,将甘甜的鲜血喂入他的口中。

魔,用人血浇灌再好不过。丹妘温柔地看着他,口中还担忧地唤着他的名。

迷迷糊糊中尤邈有了力气,昏昏沉沉地醒来便觉唇边有温热的水迹,但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瞳孔一缩,强撑着起身,看丹妘用破布遮着脸,小心翼翼地蜷缩在他身边,那只始终横在他唇边的手腕上是参差不齐的伤痕,像是用利器再叁划破的。

他一把握住了丹妘的手腕,试图施法给她愈合伤痕,但却发现自己法力耗尽,连个治愈的法术都施展不出来。

“丹妘……”他嗓音嘶哑,一开口便能尝到她鲜血的味道,一时痛苦之意漫上心头,让他紧皱起眉。

那蜷缩的人一个激灵,要抬头之时又紧张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遮掩,这才起身看向他,关切地问:“尤邈,你好些了吗?还难受吗?”

尤邈说不出话,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脸上覆盖的是一块脏兮兮的破布,严严实实地从眼下一直遮住了脖颈。那双眼难掩疲倦,但依旧温柔无比。

他知道她的伤有多严重,真火从她的面容烧到脖颈,再到那单薄的背脊。

全都是伤。

他开不了口,让她把遮掩摘下。

他看不得她现下的伤疤,他明明承诺了她,跟他走后决不会再让她受伤。可她现在依旧浑身是伤。

废物。他在这一刻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脆弱可笑。

“尤邈?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她担心地问,摸了摸他冰凉的额头。

尤邈还拽着她那只渗血的手腕不放,听到这句话猛地将人扯进怀里,紧紧抱着她。

他埋在她的脖颈中,嘶哑地开口:“不要再给我喂血,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不要再挡在我身前。”

“我会很难受。”

丹妘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他,小声地应了:“嗯。”

冷冷清清的洞穴内,两人相拥许久,而后尤邈才松开她,用嘴咬下衣摆,给她把手腕一层层地小心包扎起来。

外面的风呼啦啦地吹,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像是私奔的恋人看不到明日的曙光一般紧紧依偎在一起。

只是尤邈察觉不到,这样普通的洞穴外下了极其强大的禁制。无边佛力掩映下,哪怕是天帝亲自来了,也决计破不了这座洞穴的封印。

而设下禁制的人还柔弱无害地依偎在他身边。

次日,尤邈依旧昏昏沉沉,还无甚力气打坐修炼,丹妘早出晚归,日日给他带回来许多新鲜果子,还有野鸡野兔——大多是为了继续给他喂血。

尤邈不肯喝她的血,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日带回来两叁只野野鸡兔。

尤邈问她,她只笑笑说是设了机关,才碰巧抓住的。

一日叁次,丹妘总是端着一碗碗血,毫不介怀地喂他。

她看向他的目光从来平和,没将他视作一只怪物,百般呵护,每每扶着他的肩,温柔地给他擦去嘴角的血。

但隔日之时,丹妘迟迟未归。

尤邈左等右等,心中忧虑,于是强撑着起身顺着她的气息去寻她。

山中没有她的踪迹,他顺着她的气息,反倒进入了旭元国的边镇。

而后尤邈便看到了跌在地上被指指点点的丹妘。

是贩卖活禽的摊主,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霸占了她的玉簪,不耐烦地呵斥她:“去去去!天天装神弄鬼,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不卖不卖。”

“摊主,求您了。”丹妘低声下气地求:“即便您不愿意卖,也请把我的簪子还给我。”

“哼,你的簪子,谁瞧见了是你的簪子?”他不屑地将丹妘一推,“滚滚滚,少耽误我做生意!”

一旁卖猪肉的矮个子男人忽然扯下她脸上的遮掩,刺耳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丑八怪!快看啊!你说这样名贵的簪子是你的,你怎么配?该不会是你偷的罢!”

“丑八怪!小偷!”街上的男童立即簇拥过来,一边作惊吓状地指着丹妘,一边疯狂地朝她扔石头。

“不是,我不是小偷。”丹妘慌乱地试图捡起那破烂的布料,被男人踩在脚下,脏的不能看。她只能无措的抬手遮住面孔。

“丑八怪!小偷!”一声又一声的童声之中,丹妘跪坐起来,抓住男人的衣摆不放,恳求道:“求您还给我,我的丈夫还等着我买药回去。”

“滚!”摊主不耐烦地一脚踢向丹妘,丹妘吃痛地蜷起身体,被踢得直不起身。

“你做什么,别打人!”有位路过的老婆婆出声劝阻。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挡在了丹妘身前。

摊主僵住了,被眼前男人阴沉暴戾的目光骇住。

但尤邈没有动手,只是转身扶起丹妘。

“你每天就是这样捉野兔回来给我的吗?”尤邈问。

丹妘低下头,无措道:“我……对不起,你别生气。”

尤邈将她打横抱起,平静地笑了一下:“我没有怪你,我们回去。”

“我的簪子……”

“我们不要了。”

摊主一听他说不要了,立刻得意地大笑起来。

“哦!丑八怪和病秧子吓跑啰!”

“丑八怪和病秧子吓跑啰!”

“吓跑啰!”

男童们围着丹妘和尤邈一路跑一路叫,不断朝他们扔石头,尤邈没有一点反应。

丹妘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缩在他怀里,手还努力遮住面容。

直到被他放回洞穴的稻草上之时,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尤邈安静地看她安睡的面容,指尖轻轻抚摸她面上深红可怖的疤痕,低头轻轻地吻了上去:“等我回来。”

那张脸毁得再不能看,他不在意,他只心疼她的苦楚。

尤邈离开了洞穴,服下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服用的破元丹,强行开启了杀阵。

旭元国当夜也成为了一座死城。据传有一位黑衣妖魔,杀人饮血,连孩童都不放过,血洗了旭元国。

本要侵略琉璃国的军队被皇帝急召回国,对付那位怪物,但无济于事,王室先行惨死,旭元国的军队也继而覆灭。

尤邈将今日踢了丹妘一脚的摊主的四肢慢条斯理地扯了下来,让他清醒地看着自己怎么失去四肢,继而生生掏出对方的五脏六腑。

至于那些男童,尤邈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了下来,手也砍断,拎起来随意地吸干了血。

尤邈其实从来瞧不上杀人饮血的修炼之道,即便在琉璃国他也没有去饮血。

但眼下已然顾不得许多,他需要力量去保护丹妘。

他再也不要看到她被人欺凌,尤其是为了他。

饮血又如何,只要不是喝丹妘的血,他不在乎,他不会觉得痛苦的。

这一夜,他饮遍了旭元国男子的血,法力大增。这才摇身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除去一身血气,趁着丹妘入睡,抱着人离开了此地。

(十八)非情之情

冥府。

“你们怎么回事?”冥君怒斥,“又有数万生魂挤入冥府!我让你们将那妖魔捉拿归案,人呢?”

满殿寂静,鬼差们大气也不敢出。

一袭红袍的冥君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就是这样捉人的?”

“冥君恕罪,只是我等实在没寻到那魔的气息,他忽然之间就从天地间消失了。”为首的鬼差跪下禀报。

冥君拍案怒喝道:“还敢隐瞒?他一只魔能有通天的本事逃过你们的眼?”

鬼差咬咬牙,只得和盘托出:“属下一行人缉拿妖魔时,不慎伤及一位凡人性命,这才叫他逃脱了,还望冥君恕罪!”

冥君扶额,缓慢走到为首的鬼差身前:“一个个还不肯说实话?”

他猛地一掌挥出,鬼差一声闷哼,抚住心口,唇角滴下血来。

“若真是伤到了凡人,还用得着我来收拾你们?”冥君厉声喝道,“哪怕是大罗金仙也得受天罚反噬!你们杀了凡人还不顷刻之间灰飞烟灭?我竟不知你们有这等功力,还能毫发无损地回来?真是屈才了,我是不是都得尊称你们一句世尊啊?”

他恶狠狠地掰过鬼差的脸,五指收紧,逼问道:“还不说实话?”

鬼差脸色大变,惶恐地跪拜起来:“冥君恕罪,我等真的没有欺骗冥君,确实是位凡人挡在了那魔身前,被我们用真火烧身。”

“当真?”

“绝无欺瞒!”

冥君沉吟片刻,嗤笑出声:“蠢货,那便不是凡人。”他伸手扶起鬼差,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是同谋。”

“可是她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魔气,确实是凡……”

冥君不在意地摆摆手,打断了他:“隐匿魔气并不是什么难事,无论对方是什么,把这两个扰乱人间秩序的妖魔捉回来才是要紧事。”

“不要再让我失望。”冥君警告道。

“是!”

“慢着,先将余下的生魂打入十八层地狱。”

“是!”

冥府的混乱很快平息,尤邈这边却不太平。

趁着天未大亮,丹妘孑然一身地私自离开了尤邈,在山中艰难前行。

荒山之中,帷帽遮面的女子身形纤弱,行色匆匆。

但那人仍旧很快追来了。

帷帽垂下,丹妘隔着白纱艰难地辨别脚下石块,踩着石块快速地往山下走,面前忽然有人出声问她:“你要去哪儿?”

那身形高大挺拔,熟悉的眼眸锐利地盯着她。

丹妘一声不吭,掉头就开始跑。

她跑得太急,没两步就踩空跌下去,尤邈稳稳地拽着她的胳膊,扶正了她的身躯,依旧问:“你要离开我?”

丹妘狠狠甩开了他的手,扯了扯帷帽,转头继续往外头走。

“我哪里做的不好?”尤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丹妘就是不说话,不肯理他。

尤邈见她走得艰难,歪歪扭扭好几次要摔,他叹了叹气,将人抱在怀里:“怎么还是这么笨?”

丹妘激烈地挣扎起来,不肯让他抱,终于开口道:“你别跟着我,我们各走各的路罢。”

“你……你多保重。”

“为什么?”尤邈像是愣住了,手微微颤抖,“你怕我?”

丹妘不吭声,就是低头往外走,手死死按着帷帽。

尤邈看着她,很快明白过来,将人扯进怀里,摘下她的帷帽一把扔开,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还治不好你的伤?”

丹妘别开眼,不肯让他看自己,摇头哽咽道:“你放我走罢。”

尤邈强硬地捧起她的脸,指腹轻抚那张满是红瘢的面容,不肯让她回避:“我不在意。”

丹妘仍旧不肯看他。

尤邈继续强调:“我不在意你的面容,我喜欢你。”

丹妘闭上了眼,不愿意听他说话一般。

但却有温柔的吻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她猝然睁开眼睛。

眼前的黑衣青年捧着她的面容,轻柔地吻在她骇人的红瘢上。

尤邈停了下来,看她含泪的一双眼,难得温柔地哄她:“你若介怀,我一定会恢复这张面容。”

他很轻松道:“若是我治不好,我也把我的脸烧了陪你,好吗?”他想了想,“到时候你可不要嫌恶我啊。”

尤邈笑着吻去她的泪水:“你是我的妻子,不要离开我,好吗?”

这段日子,尤邈不仅在加紧修炼,背地里瞒着丹妘也去杀了许多妖魔吸取功力,还研究了许多法子试图治愈丹妘的脸。但是真火烧过的伤,无论他使什么法子始终收效甚微。他记得有本古籍载过相关法子,却一直没有翻到,还在搜寻当中,没想到丹妘忽然出走。

他越发急切了,担心丹妘抛弃他,又怕丹妘心中郁结。

丹妘长久地沉默以后,缓缓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的胸口,闷声道:“我怕你嫌恶我,这张脸我自己都不想看。”

尤邈松了口气,将人打横抱起,在雾气弥漫的山色中抱她回去。

“我更怕你恐惧我。”他道,“是我无用才害你受伤。”

丹妘揪着他的衣裳不再说话。

很快两人便回了洞府,洞府内布置得相当温馨简洁,尤邈将人放回床榻,丹妘立刻侧过身背对他。

尤邈转过她的身体,倾身道:“我想看你。”

“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想看你。”

他的手带着某种热度反反复复地抚摸她的面容,最后缓慢地落在她的唇上。

丹妘一怔。

“可以吗?”

她没有回答。

尤邈也不给她机会回答了,温热的唇不容拒绝地覆了上来,他含着她的唇轻轻吮吸。

观音是有些吃惊的,这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情。

虽然她并不在意身体的触碰,但其实除了在柳心楼最开始的那夜,尤邈没有再碰过她了,她没有想到他还会再触碰她。

在观音的眼里,丹妘是被迫精心打扮的美貌倡女,尤邈自然乐于拿她泄欲,因为还有美丽的躯体算得上吸引。

后来,是尤邈稍稍动了心,便故作君子和她玩尊重与真心的游戏,所以不碰她。

甜言蜜语谁都会说,观音没有当回事。但眼下尤邈对一个面容损毁,身体破损的人燃起了欲望,观音便有些惊讶了。

他好像比她预想的还要喜欢她。

帷幔放下,尤邈翻身上床。

丹妘的衣裳被他缓慢地解开,他的吻从她的唇舌转到面容,他睁着漆黑的眸子时时刻刻注视着她的表情。

那张满是红瘢的面容被他吻了又吻,才缓慢的移至脖颈。

从前白皙如玉的脖颈上依旧是烧伤留下的可怖斑痕,他细细地吻,吻得观音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太莫名了,这样带着爱意的温柔触碰,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有点僵硬,尤邈自然注意到了,只是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在她的唇上轻轻啄吻,哄道:“别紧张。”

他皮相极佳,平日里只是太过倨傲锋利,显得极不近人情,眼下难得温柔起来,倒似秋日万木摇落,只余芬芳缱绻的艳色。

丹妘的脖颈上都是疤痕,他的手却是没有任何停顿地温柔抚过,非常轻柔怜惜的力道,羽毛划过似的。

那张薄唇很快落在她的胸前,含过那对玉峰上的殷红豆蔻,喑哑道:“我一直都很想要你。”

“你怕我吗?”他的唇舌湿漉漉地舔过那硬挺起来的乳尖,丹妘微微蜷起手指,忍不住蹙起眉头,思考如何回应。

“我怕你厌恶男人。”他继续道,很快扣住了她试图紧握的手,轻轻地同她十指相扣,“怕你不接受我。”

丹妘受过的伤太多,尤邈只要想起那日她被欺辱的场面都心有余悸。

他多么畏惧,根本不敢触碰她,哪怕他十分想要她。

他始终记得丹妘说的那句没办法相信他,他始终在意,生怕丹妘厌恶他,惧怕他,最怕是她心中没有他。

可是丹妘那么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划破手腕喂血给他,整夜守着他,为他低声下气地换活禽,怎么可能心里没有他?

她要离开他,因为这张脸,可是他压根不在意这张脸了。他看着那张损毁的面容,在意的只是自己曾无力保护她。

天知道他有多想贴近她。

“我……”丹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观音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隐隐觉得这样不行,这很没必要。

她试图去思索下一步计划,拼凑出现下应对的说辞,但那人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还是怕吗?”他很体贴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拉过被褥要盖在两人身上,“也无妨,你不愿意我不会……”

丹妘按住了他的手,微微别开脸:“并未。”

观音心中纠结,她不能让尤邈觉得她不爱他,于是下意识便按住了人。但她又有些抗拒他现下这样的触碰。

她化作倡女渡人,本就奉持非情之情,非欲之欲。

无论多少男人怎么贴近折磨她,她根本不在意,似土掩埋,如浪冲击,她只是一尊巍然不动的空无幻相。

但尤邈有些逾越了,甚至这份逾越让她无知无觉的身体有了退却的冲动。

她有点想回避这样的触碰。

可眼下来不及了。

尤邈笑起来,难掩欢喜:“丹妘,那我们慢慢来。”

观音思索片刻,想现下摒弃五感或是抽离这副身体会不会惊动他,但尤邈已然放肆了起来,含着她的乳用了些力道轻咬。

那只修长的手分开丹妘紧闭的双腿,耐心地来回爱抚,尤邈带着笑意的嗓音柔柔落在耳边:“难受吗?”

丹妘一语不发,闭上眼认命一般等待他进入她的身体。

尤邈顺着她的胸乳吻至腰间,细密灼热的吻让她的身体微微颤动。很快,那双手掰开了她的腿,曲起她的膝盖。

“!”丹妘没有等来闯进她身体的欲根,而是尤邈温柔湿润的唇舌。

他埋在了她的腿间,含住了她的软肉,在花蒂上轻轻地挑逗。

难捱。丹妘只有这一个想法,有些困难地去推他,嗓音哑了,“你别。”

他很认真地去舔弄她那处,像是在品尝什么似的耐心地吮。

丹妘有点焦躁起来,左手用力扯了扯他散下的长发,右手推他,急道:“别碰!”

尤邈并不抬头,反倒将头埋的更低,任她拉扯他的长发,扯到有些刺痛,也没有停下侍弄她的花蒂。

潺潺的清液流入他的口中,丹妘双腿微微发抖,拽着他长发的手没什么力气,心里的焦躁却不减反增。

那人才终于抬起头来,唇边一点浅淡湿意,问她:“不难受罢?”

丹妘自然无话可说。

他有些不自然地凑上来亲亲她的脸颊,垂下的眼睫纤长浓密,脸上好似带了些许薄红,低声嘀咕道:“你说话啊,你不说我也不知道表现如何,学得好不好。”

年轻气盛的魔从未学过如何取悦一位女子,但如今他竟真的在私下学习如何取悦她。

他同她说慢慢来,便是真的要慢慢来。

丹妘沉默不语,他就好似有些挫败地叹息一声,将她搂入怀中,再度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尤邈吻了吻她的额头:“睡罢。”

他拥着她入眠,下身却别开,不曾挨碰着她。

丹妘心中复杂,在这一刻古怪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下身,但还没碰到就被尤邈眼疾手快地拽住手腕,规矩地扯回怀中。

他无奈道:“不必。”

可谓言简意赅。

丹妘安静专注地盯着他。

洞穴内无甚光亮,但魔目力极佳,尤邈被她看得不自在极了,清咳一声,嘀咕道:“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无谓喜欢不喜欢,丹妘更习惯男人发泄一般的床事,而不是这般暧昧至极的取悦。

她只是想借他平息这种古怪,但他不肯。

丹妘开口道:“我想你进来。”

这般直白,倒叫那只魔红了脸。尤邈将她搂紧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斥她一句:“休得胡言,你明明不想。”

丹妘继续道:“我不想看你难受。”

那只魔闷声笑了笑:“别勉强。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我要你,永远要你。”

丹妘抬起了头,主动吻上了那张弯起的唇:“那就现在要我。”

尤邈顿住了,丹妘从未主动吻过他,他不确定她现下到底是何意。

是不安,还是——真的喜欢?

他没有动作,丹妘已翻身压着他胡乱地点火。她披散的长发凌乱地扫在他的侧脸,脖颈,惹得他一阵发痒。

尤邈忍不住翻身将人压倒,丹妘柔顺地张开腿,攀在他的腰上,尤邈硬挺的欲根继而挤入她的腿间。

丹妘有些松了口气,找回熟悉的漠然。但那只魔紧接着只是并拢她的双腿,在她柔软的腿根来回蹭动。

她茫然起来。

“慢慢来,等你真的接受我,好吗?”他的嗓音带上欲色,说完便与她缠绵地接吻,吻得丹妘失神。

床榻间传来嘎吱嘎吱的轻晃,暧昧的喘息隐隐约约,等尤邈彻底释放在她腿间时,丹妘也泄了好几次,那粗大硬挺的欲根每每蹭到那处,令她颤抖,他的手指也一刻不放过她的花蒂,彻底抽走了她的力气。

这一夜,尤邈心满意足地搂着人入睡,丹妘闭着眼意识却清醒地可怕。

有什么在失控,这很不好。她想。

(十九)离别在即

接连几日,尤邈并没有再对丹妘做什么,只是整夜整夜地相拥入眠,其余时间还在为她搜寻古籍。

他确实是天纵奇才。观音看着山中隐匿的阵法想,极短的时间内,他修为进步飞速,设下的阵法足以躲过鬼差追击,实力深不可测。

可惜,这桩案是需要有交代的。观音拨了拨发,望向这天,清透的眼眸一派温和。

这局棋,她要赢。

尤邈仍旧毫无知觉。

“袅谷,草木繁盛,金玉良多。地心涌热浆,硫磺回曲,其间生花,状如雨露,名为不寐,取三千敷之,可复容貌。然须以血灌入外间荆棘,注于热浆以平其源。荆棘吐焰,不寐方出,待不寐取之,荆棘焰熄,血方可断。”

这日尤邈终于翻到那本古籍,天还没亮就奔向了袅谷。

这年的袅谷还未成往后人迹罕至的妖魔弃地,诸多妖魔盘旋此地,划为领地。

尤邈召出独还,一路杀戮,闯进地心,仅仅是为了丹妘的一张脸。

形形色色的妖魔被他斩于剑下,谷内浓重的硫磺味居然都被血气掩盖住了,蜿蜒的血流入荆棘深处,汇集在那深红色的荆棘花上,荆棘花吸食了血液,开得越发娇艳,吐出了朵朵赤焰。

尤邈面庞上犹带血痕,一身黑衣也不知染了多少血,持剑的手却十分地稳当,他漠然地瞥了一眼被他扔到荆棘花附近的死尸,提剑泰然地走进了地心深处。

那欣长身影迈入地心深处,外头匍匐僵硬的尸体仍旧死不瞑目,狰狞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尤邈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这样重的杀孽,这样满是血腥的路,他是没法再回头的,但为了丹妘,他都不在乎,也没想给自己留退路。

这样孤注一掷的性子注定是要吃苦头的,可那时的尤邈太过骄傲,还不信能有什么人会让他吃尽苦头。

三千不寐被尤邈收入囊中,他满心欢喜地回到丹妘身边,等她苏醒之时便替她恢复了容貌。

丹妘看着他指尖晶莹剔透的不寐芝,眼前是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又是一沉。

那张脸果然恢复如初,连脖颈与脊背的伤都好了,光滑的肌肤细腻如一。

当夜,尤邈黏黏糊糊地吻上她,丹妘按捺着,僵硬地回应了,两人一夜缠绵。

一晃两月,鬼差仍未寻到他们。观音心中疑惑,却不知尤邈早就杀掉了那些追寻而来的鬼差,甚至用他们的神魂投入阵法之中试炼。

观音并不想再这样耗着,白白浪费时间。她不想再待在他身边了。

于是这一日用饭之时,丹妘掩唇干呕,尤邈紧张地过来扶住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低下头,难为情地笑了笑,小声说:“我已有身孕。”

那只魔一时表情空白。

她继续有些腼腆地将他的手放在小腹:“你要成为父亲了,开心吗?”

尤邈呆呆地摸了摸她的腹部,不敢相信这身体里孕育了两人的孩子。

他的表情少见的天真稚气,慌乱地道:“开心,我要成为父亲了。”

他将她抱起来,大笑道:“我们要有孩子了!”

那笑声里都是欢喜与雀跃。

太蠢了,尤邈。丹妘微笑着依偎在他怀里,平静地想,他怎么会相信一个久堕风尘的倡女还有生育能力?

没有一位倡女能有孕,所有的倡女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被强灌了绝子药。

更何况,她不是倡女,是观音。

(温馨提示,该作者所有女主都不会怀孕,所以前方有埋伏。)

(二十)倡女称帝

定始初年九月十四日,花拂登基,改国号曰蕴,年号定始,称妘女国,赐子民国姓妘。

花拂今日并未盛装打扮,如常地不施脂粉,只用一根黑色发带随意绑了绑半长的发。她穿了一身赤色常服,还是浓烈的红,但不是曲意逢迎的红纱,只是简单利落,剪裁合体的素服。

衣衫色彩本不该带有任何意味,昔日她为倡女,止穿红绿便是贱民。一朝称帝,她仍旧穿红,却是最尊贵的天子。

可笑,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决定了她们的命运。

那么她便要拥有这样的权力,重写女子的命运。

天下之间,仍有不少国家对倡女称帝不屑一顾,觉得荒谬至极,但花拂不在意。

帝位而已。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哪个不是倡?怎么她坐不得?

她偏要做这皇帝!

她不曾遮掩自己的过往,还要史书上浓墨重彩地写清楚,她就是一位曾经饱受冷眼的倡女,但现在她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之上,顺理成章地称帝。

如何?被践踏折磨过的倡女可以意气风发地站在权力巅峰,受万民敬仰。

而以往那些自以为是的嫖客呢?早死了,不知道死在哪个荒坟。

她才是胜利者,胜利者不需要为此羞耻。

今日她站在这里祭天,接受臣民朝贺,一只手放在胸前,握紧通身唯一的那枚装饰——脖颈上一枚不起眼的木质坠子。她眺望肃穆而立的群臣,个个素面朝天,利落打扮,神情却坦然坚定,磊落大方,不由心中感慨万千。

她根本不稀罕什么珍裘绣服,金玉象牙,也不想再挽着华丽累赘的高髻,戴着禁步的步摇耳坠,被迫行动迟缓。

她早将及腰的浓密长发割断了一半,青丝坠地的瞬间,她如释重负。她再也不需要涂脂抹粉,珠翠满头,坐在妆台前呆滞地任人打扮成华丽漂亮的物件,去伺候男人。

她也给妘女国所有臣民不再装饰自己的权利,无需袨服华妆,只求无拘无束。

这些日子花拂花了很大的力气合并两国。虽然男人都死了,但王公贵族的女眷仍在,这并不好处理。

寻常人家也许短暂悲痛,很快便是松了口气。

琉璃国与旭元国虽是邻国,但却是一样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女子永远低男子一头。无论名门贵女,还是寻常女子,从出生那日开始便沦为他们的财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在这样的天下,女子总归是任人摆布的,很快丈夫厌倦或是家道中落,女子是第一个被卖掉的。

她们或许曾嫉恨青楼卖笑的倡女,看不起她们以色侍人,而后很快便会因为丈夫一句话沦落至此,成为辗转于男人手中的轻巧物件,这样的悲惨境遇之下,她们很快便会明白倡女的各中苦楚。

但如今男人都死了,几日悲痛后一直以来她们隐隐悬着的一颗心便彻底放下了。

是的,再也没有男人能威胁到她们了。

而王室贵女们则野心勃勃。被作为礼物送去的两国公主并未对故国父兄,丈夫有丝毫眷恋,听闻他们的死讯不过挑了挑眉,莞尔一笑。贵为一国公主,父王从不允许后宫参政,也不允许公主同皇子一般求学听课,掌握权力。

可惜,她们没有被养成温室里的花朵,反倒长成了色彩斑斓,貌似无害的毒蛇。只是一直以来装作柔弱听话,以免皇帝忌惮。但也无趣,即便再怎么伪装,皇帝防备敌国的公主总是不留余地。

她们仍旧没有办法手握权柄,现在机会好不容易来了,她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花拂很欣赏她们,也喜欢这样野心勃勃的女子,可惜她也必须得到那个位置,比起这些公主,她更得民心。她有不输贵族的才敢智谋,多年摸爬滚打也最懂人性幽微,最重要的是,她承诺所有女子拥有自由。

“你们可以追名逐利,充满欲望与野心,无论读书写字,经商参政,还是射箭领兵,舞刀弄枪。我承诺于诸位,只要诸位同我一起建立属于女子的国度,那么在这个国度,你们永远拥有自由,可以做一切你们想做的事。”

公主败了,于是她站在这里,颁布法令,制定规则。

她在天坛上告祭天地,并不祈求天神保佑,而是告诉这天,从今以后,妘女国的女子命运掌握在她们自己手中。

她抛去丁娘给她取的花名,重新给自己取名,唤作越天,妘越天。

她想让丹妘知道,她做到了,她赢了。

定始初年起,妘女国奉行国策,推倒国境之内所有神庙佛寺,改建学府医馆。

同年,妘女国子民崇尚习武,军队壮大,全民皆兵。随之而来的是愈发繁荣的文化商贸,各国贸易来往,以妘女国一家独大。

世人皆知妘女国男子不得入内,对男子态度十分轻蔑,渐渐地只得专设一职,由女官出任与妘女国通商交流。

多年以后妘女国仍旧屹立不倒,世人奇怪不已。

听闻妘女国的国策是女子可以自由婚配,但不得将男子与儿子带回妘女国,女子可以离开国土随男子生活,妘女国的大门也永远为她们敞开。

可事实上,为了与男子成婚而离开妘女国的女子依旧少之又少。

她们可以为了踏遍山川,周游列国而离开故土,她们受到的教育便是如此,剑道武术,医学商贸,大漠雪山,诗词歌赋都太过精彩,而情爱风月,繁衍后代并不是她们要做的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们无心情爱,只追寻本心,还有太多未曾见识的东西值得探寻,远不会为了一名再普通不过的男子停下脚步,背离故土,甘心困于方寸之间。

长此以往,妘女国的子嗣少之又少,令人称奇,连那开国女帝也一无所出,虎视眈眈的别国只盼妘女国早日灭绝。

但这期盼终究要落空。

妘越天早就明白,也早就制定了严谨缜密对策,这帝位并不由血统决定,而是能者居之。

从妘女国的子民出生之时,她们接受的教育便是只要你足够聪明足够出色,心中有天下女子,也可拜入学府,在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站上那个位置。

足够自由的国度便会拥有越发出色的子民。

何况,妘女国的开国国策中明确规定,永不逼迫女子生育,接受五湖四海的女子落地生根。

这天下只有妘女国以女子为尊,其余各国处处男尊女卑,女婴被夫家弃绝溺死的事数不胜数,妘女国便在边境树起旗帜,无限接收无处容身的女子。

渐渐地,女婴大幅流往妘女国,母亲也会随之逃亡妘女国,寻求庇护。

曾有南?国皇帝眼见国民锐减,人丁冷落,大量男子竟无法娶妻生子,异常震怒,为此征战妘女国,反而铩羽而归。南?大败,一时沦为笑柄,被迫割让城池,上贡黄金换取和平。

至此,再无小国挑衅妘女国。

但这些,观音不知,尤邈也不知。

尤邈只知道,那年九月十四日,姜花开败,天色阴沉,他的妻子临盆之际大出血,险些一尸两命,那是他人生中最为痛苦绝望的一日。

(妘是上古八大姓之一,火神祝融的后裔,取这个姓是希望她们从今以后像火一样燃烧,像云一样自由。)

(二十一)如汝宿心

山中的岁月悠长静谧,自丹妘有孕后,尤邈待她更是十分小心,连她起身走两步路都要紧张地过来扶着。

他越是如此,丹妘便越发不自在,索性借口孕期嗜睡,大把大把时间躺在床榻,不肯理他。可一日三餐总是难以避免的,她总是被尤邈温柔唤醒,那只魔连筷子都不让她举一下,索性端着碗送至床榻亲手喂她。

一顿饭色香味俱全,香甜温热的酥蜜粥,翡翠白玉虾,以及大把红枣桂圆等补品,丹妘被尤邈喂食,笑容是格外勉强,心气愈发不顺。

尤邈只当她孕期胃口不好,反倒翻阅各种食谱,亲自下厨换着花样给她备食。丹妘有时闷得不行,稍微走出洞府便见那只魔在一侧的厨房内卷着袖子,摊着书册,专心致志地放食材,翻炒炖煮,严谨认真的模样活像摆阵施法。

厨房的大缸里还有他晨起去捉的鲫鱼,活蹦乱跳的,案板上一堆新鲜瓜果。那只魔一会去开蒸笼查看,被热气熏得满头是汗,那只素来握剑施法的手摆弄着各种食材,他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偏生还嘴角带笑,满脸温柔。

丹妘沉默地看了良久,不声不响地转头回洞府了。

尤邈没有注意到,他这些日子自然十分欢喜,乐于每日为丹妘和他们的孩子做这做那。

他一想到两人的孩子马上降生就兴奋地整夜睡不着,无论是白日还是长夜,只要丹妘睡着了,他便偷偷摸摸去偏房为未出世的孩子准备衣物玩具。

“也不知道是女孩还是男孩,是像丹妘的女孩最好,但若是男孩子,那也不错。”长夜凄冷,他在偏房点一盏光线微弱的灯,书案前永远是摊开的成堆书册。尤邈轻晃着一只做工精致的拨浪鼓,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小孩子都喜欢什么?”

他回头一看,偏房里已堆满了许多玩具,木马、木剑、木弓,捏造的土偶儿泥人,还有看上去做工粗糙,缝得歪七扭八的布老虎、虎头帽、五色丝绳、手帕、各种颜色的衣衫,以及他十分得意的——打造得十分完美的长命锁与清和玉。

尤邈不太擅长那些针织女红,这些已是不知道第多少个成品,偏他乐此不疲,摆弄着那些对他无用的小玩意儿,就好像在抚摸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与此同时,他研究的牵魂契已成。尤邈总觉得这个地方还不够安全,远不够抵御那些阴神鬼仙的追击。

他不想再让丹妘受伤,世间没有天涯海角与避世的桃花源,他便亲手为她打造一个只有两人的避世福地。

在天之尽头与人间末路之地,尤邈在那最为漆黑无光的地方凭空造就一片天地,他在里头种满了她喜欢的白色姜花,大片碧绿的草地上,姜花随风吹拂,雪白的花浪,像成群的纯白蝴蝶。

丹妘喜欢祈福许愿,爱去聆音观投掷铜板,绑红绸在紫薇树上。他也照搬了来,在这里建造了一模一样的道观。廊庑楼阁,云林丘山,沧浪野水,大漠雪山,与人间别无二致。他们没有一同去过的地方,尤邈都耗尽心血打造出来了。

其实人间无趣,没什么好看的。但他想她没见过,一定很想去那些地方看看,他们往后有大把时光,他要陪她去看看。

荒唐又夸张,他无异于给她重建了一个人间。

但尤邈不把此处叫人间,反倒取名唤作宿心地,那些开不了口的缱绻情思暗藏其中。

尤邈在灯下提笔画阵,第一次把阵法设成漂亮的榴花形态。榴木是相思之树,看到漂亮的阵法,她也不会害怕了。

宿心地是无伤之地,任何伤害都会在此处飞速痊愈。这样的阵法并不简单,耗尽心血,尤邈只故作轻松地喃喃道:“有什么难的?”

他真的不想再看到丹妘受一丝一毫的伤,为她的安危费尽心思。

牵魂契是情契,只要他们两心相许,魂契一旦结下,无论她在何处,任何人想要伤害她,只要施法念咒,牵魂契都能把她安全地带回宿心地。

宿心地所有一切都打造好的那日,尤邈在做最后的收尾——定下咒法。

这样甜蜜的阵法,咒法口诀取什么好呢?微弱的烛光摇曳,尤邈的神情极为温柔,又有些难为情。

他没有停顿地提笔写下两字,字迹潇洒,落笔却珍重。

就叫“弗离”好了。

万事俱备,他迫不及待要带丹妘去宿心地,想以后在那里等待孩子降生。

这夜入眠之时,尤邈莫名同丹妘十指相扣,请求道:“丹妘,你随我念一句话好不好?”

丹妘心下疑惑,但还是微笑应了:“好啊,是要做什么?”

尤邈神神秘秘的,只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他凑近了,与丹妘额头相贴,口中念道:“阴阳施化,万物滋生,天覆地载,日月同归。”

丹妘心下疑惑,这是魂契?

她没有开口,那只魔还期待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格外专注。

丹妘没办法,重复了一遍:“阴阳施化,万物滋生,天覆地载,日月同归。”

……

没有任何反应,法诀没有生效,魂契未成。

尤邈退开了,扬起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他还同丹妘十指相扣,手也僵硬了。

“怎么了?”丹妘好似不明所以,要抽回十指。

那温热的十指一点点要离开他的指间,尤邈好似才回过神来,用力地扣住了她的十指,不让她离开。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弄错了,给你准备的惊喜没成功。”

丹妘啊了一声,反过来安慰他。

尤邈只是将人猛地扯入怀中,紧紧拥住她不放。

烛火熄灭了,他抱着人躺下,一丝缝隙也不留地抱着丹妘。

一定是牵魂契哪里出错了,所以才未成。他不断地想。

尤邈没有忘,情契最重要的一点是彼此钟情。

但他强行压下真相,将魂契失败的原因推脱给自身。哪怕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研究的阵法决不会有问题。

他别无选择,必须相信只有这一个失败的原因。他将头深深埋在丹妘脖颈,闻着那人的气息,手轻柔地摸上丹妘的小腹。

他们已经有孩子了。他紧闭着眼反复想。

绝不是因为丹妘对他无情才未成。

绝不是。

(二十二)我要你在

已成的阵法无法更改,情契又未成,尤邈没法带丹妘去宿心地了。

他大费周章造的避世之地,不过是徒劳。

尤邈最后看了看那块遍布姜花,栽满石榴树的地方,而后再也未曾踏入了。

那满山的姜花啊,丹妘终究是看不到的。

至于牵魂契则成了他书册上一笔代过的废弃阵法,无人能知此为情契。

他也不会再承认那是情契。

丹妘临盆在即,他只需要专心等待他和丹妘的孩子降生,等以后他重新再寻个地方再带她去。

他想得太简单,万万没想到秋日丹妘临盆之际,生出了一个死胎。

那日是他亲手给丹妘接生的,他不放心人间的稳婆,粗学了人间的医术,寻来了大把的灵丹妙药,免除丹妘产子之痛。

丹妘躺在床榻上浑身冷汗,下体有源源不断的血流出,孩子却迟迟生不出来。

“丹妘,丹妘,没事的,很快就生出来了。”尤邈语无伦次地安慰她,看着丹妘脸色不断灰败下去。

“痛吗?还痛吗?”尤邈紧张得不行,给她喂了无数灵药,还是放不下心。

丹妘只是虚弱地摇头。

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丹妘已然气若游丝,浑身泛红的孩子才终于出来了。

尤邈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还没来得及欣喜,却发觉那皱巴巴的婴儿紧闭着眼,连哭都没哭一声,他缓缓去探了探孩子的鼻息。

孩子没有呼吸。尤邈错愕地抱着孩子愣在那里,看怀中小小的身体也很快冷了下去。

他惶然地施法,但无济于事,满是不知所措地看向丹妘,却正巧瞧见丹妘的手忽然之间无力地垂了下去。

尤邈猛然放下孩子,连孩子也不管了,急忙去查看丹妘,连声唤道:“丹妘,丹妘,你怎么了?”

他掀开遮掩的绸布,丹妘下体奔涌的血越发多,尤邈心急如焚,连忙施展法术去遏制。但无论他怎么施法,血都止不住,丹妘的身体就好似朽掉的枯树,再无法回春。

他将人抱起来,又喂了几颗灵丹,丹妘才看向他,好似回光返照似的,低声问他:“孩子还好吗?”

尤邈不知如何回答,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只问:“你还好吗?”

丹妘费力地抬手摸了摸他的面庞:“我怕是不行了,你好好照顾孩子,以后……”

“你胡说什么!”尤邈忽然愤怒起来,“不会的,没什么事的。”

丹妘勉强扯了扯嘴角,苍白的一张面容毫无生气,眼皮也缓缓耷拉下来,气息越发微弱,。

“不可以睡!”尤邈握着她的肩膀生硬地叫她,但洞穴内的血腥气那样重,她一双腿都被血色浸透了,丹妘没有回应他。

尤邈颤抖起来,看向被他放在床沿的婴儿,那孩子早已没了气息。

他没了孩子,但更不能没有丹妘。

他紧紧抱着丹妘,源源不断地给她破败的身体施法,脑袋混沌一片。

忽然却想起那日他将鬼差斩于剑下,缚住他们的神魂,将死的鬼仙怨毒地诅咒他:“尤邈,你犯下如此重的杀孽,弑神屠城,终将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尤邈漠然一笑,全然不当回事,将鬼差们挨个投入法阵之中。

“你的妻儿家人也必然死于非命,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这话一出,尤邈才目露凶光,阴恻恻道:“我现在就叫你魂飞魄散,死于非命。”话音一落便将这鬼差投入凶阵,看他们惨叫着魂飞烟灭,雪白的灵光散落如雪。

他从不信神佛,也不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只相信万事万物都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此刻丹妘在他怀中奄奄一息,他竟起了几分畏惧之心。

“不要死!求你!”他不断地想为什么好好的人只是生个孩子就要没命,他给她喂了那么多药,为什么一个孩子就要带走她的命?

明明昨日丹妘还挺着肚子坐在他身侧,温柔地笑着听他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今日却毫无生机地倒在他怀里,下一秒就要断气。

是不是因为他是魔,凡人不能承受魔的孩子?尤邈胡思乱想,一边抬起手腕,干脆地割开手腕给丹妘喂血。

如果凡人不能承受,那他把丹妘变成魔会不会好起来?

丹妘咽不下去,尤邈索性抬起手腕吸了大口血灌入丹妘的口中,紧接着他便割破她的手心紧紧贴着她的手开始运转魔气。双手相贴,尤邈浑身的血都在试图注入丹妘虚弱的凡人躯体。

即将离开这幅身体的观音因铺天盖地的魔气怔住了。

那只魔捧着她的脸吻她,那甚至不算是一个吻,只是源源不断的血气与魔气灌注在她的身体里。

疯子,他竟想给她换血,将她变成魔。

丹妘不能动,极力去忽略那只魔满含哀求与绝望的行为。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颊,她不肯睁开眼睛,也不想看见那只魔惨白的脸和绝望的眼。

不能功亏一篑,她必须离开。观音凝神,果断地抽走了所有气息。

她的身体彻底冰冷下来,那只魔无助地松开她的唇,还在滴血的手反反复复去摸她的面孔,侧耳俯身去听她的心脉。

“为什么心不跳了?为什么没有气息了?”他疯了一般自言自语,“不会的啊,怎么会呢?”

“不要死,不要死。”尤邈失声一般低声叫道,声音嘶哑至极。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丹妘,语气极为压抑,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那双骄傲冷漠的眼里血红一片,神态可怜得像是路边的乞儿。

他甚至连她的魂魄都没有瞧见,为什么就死了?

不会的啊,是不是因为她怀的是魔的孩子?为什么他看的书册里没有记载?尤邈颠三倒四地想。

一定是因为是魔的孩子,所以她承受不住。

他找不到理由,只有这个理由。

“丹妘,不能死,不要离开我。”他死死抱着人一遍一遍地唤,再度抬手施法试图给她换血。

可倾注的魔血没有带回一丝生机,她的心脏仍旧没有跳动。

只是徒劳地尝试了一会儿,那只魔忽然就伸出手,低喃一句:“丹妘,我有心,我给你,你活过来好不好?”

话音刚落,尤邈便徒手破开了胸膛,脸色惨白地挖出了颗鲜血淋漓的心。

魔不像妖,妖有妖丹凝聚妖力,魔只有那一颗心。

还未离去的观音彻底僵住了,看他施法将那颗带有他经年修为的心放入丹妘的身体,而后双手交握放在胸前作祈求的姿态。

尤邈挖了心便成废人一个,但他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了。他没有选择,眼下他无法保持冷静,也没办法去权衡利弊。

孩子没了,丹妘也没了,他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他现在不顾一切,只想让丹妘活过来。

观音没有动作,只觉得头有些疼。几日后是万年一度的西天镜明宴,她必须赴宴,才不至于被世尊问起,以免留下把柄。

她决不该迟疑,可是……观音抬眼从虚空中看向那只魔。

丹妘依旧迟迟没有反应,他的颗心放在她身体里也并没有让她的身体温暖起来。

尤邈再也承受不住,抱着她悲恸地痛哭起来:“丹妘,不要孩子了,再也不要孩子了。”

“你回来,你不要死。”

“我求求你,求求你。”

绝望的嘶吼让整个洞穴都悲凉起来,尤邈抱着浑身是血的丹妘不住发抖,一张英俊的面容全是痛苦之色。

观音应该走了,但她还不自觉地皱着眉长久地凝望着那只魔。

他哭得那样伤心,甚至于呼吸急促,断断续续哽咽的嗓音叫人心慌:“丹妘,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知道,可是我要你在。”

“我要你在。”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烦得观音头痛不已,那只魔抱着人忽然规规矩矩躺在床榻上,孩子也被他施法放在他身侧。

眨眼之间,这满是血污的床榻变作一樽宽大的玉棺,尤邈搂着丹妘侧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面容,有些疲惫又有些解脱地道:“你要陪我,你要永远陪着我。”

他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也随之闭上眼。

玉棺要缓缓合上,轰隆隆的剧响之中,整座洞穴就要化作陵墓。

观音瞳孔一缩,被迫找到留下的理由。

不能死,至少尤邈现在还不能死。

天上一天地上十年,她再待上五日罢,镜明宴六日后才开始,她也来得及。

观音低眉一叹,重新凝聚起丹妘的生气。

“尤邈。”丹妘缓缓睁眼,伸手回抱住他,像是有些困倦地唤他:“尤邈,你抱得我喘不过气了。”

即将封闭的玉棺停下了。

那只魔眼睫一颤,迟迟没有睁开眼,眼泪先从紧闭的眼无声地流下。

半晌,他哽咽地开口:“你不要骗我,丹妘。”

“丹妘,若是我睁开眼你不在,我会疯的。”

“你不要骗我好不好?”

丹妘听他一言,只觉心中也莫名酸涩。她轻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埋怨了一句:“傻瓜。”

尤邈睁开眼,看她近在咫尺的眼眸里倒映着狼狈不已的他,抿了抿唇,像孩子一般委屈,半晌只是万分凄楚地喊了一句:“丹妘。”

丹妘十指嵌入掌心,手竟也有些抖:“嗯。”

尤邈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她,眼泪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脖颈。

(二十三)最后一子

孩子被尤邈悄悄安葬了,他在丹妘面前绝口不提,只怕丹妘触景生情,越发伤心。此后尤邈再也未曾与丹妘缠绵,就像是怕再重蹈覆辙一般。

他只要守着她,在她身边就很欢喜。

其实观音根本不在意,那孩子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她有什么好伤心的?

观音只是无奈地再停留了五日,也就是尤邈的五十年。

神界的时间和凡界如此不同,就好像这五十年只让尤邈越发欢喜,但从未在观音的心里留下一点痕迹一般。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她在平静又温暖的生活里改变了原有的计划,想到了一步更妙的棋。

一步能定乾坤的棋。

她本来是要把尤邈作为结案的囚犯,但那几日尤邈的那颗心在她身体里跳动,她估量出了尤邈现下的修为也许足以与冥君一战。

她想方设法说服了尤邈,把尤邈的心还给了他,在他身旁软语安慰,可心里想的却全是斩草除根,做事做绝。

若用尤邈在天帝那儿结了这桩案,难保冥君不会再让那些死去的人重新投胎转世,而后她所做的一切便功亏一篑。

观音转变了想法,若是用冥君之死来结案呢?

刚飞升的司命堕神后便要等上几万年才能迎来下一任司命。那冥君又何尝不是万年才等来一位?若冥君一死,冥府无人,天帝那儿稍加安抚,冥府还不是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到时候再等下一位冥君上任也过了两万年了。两万年,足够让一切尘埃落定,让观音再无后顾之忧。

“丹妘,来,新煮的茶,你尝尝。”尤邈捧来一杯暖热的姜茶,看她坐在树下吹风,不由摸了摸她的手,皱着眉道:“冷了也不知道说?”

丹妘接过茶,温柔地笑了笑:“我不冷。”

尤邈仍旧变出了一件淡色披风披在她肩头,不赞同道:“凡间女子都不大能吹风,你身体不好,更加小心才是。”

“嗯。”丹妘敷衍着应了。她太过习惯尤邈无谓的体贴,以至于她根本不把这些关怀当回事。

这五十年的时光啊,对于两人的意义可谓天差地别。

尤邈只想牵着她的手带她看遍人世绚烂,她会老会死,他便年年喂她魔血,停下她衰老的时间。他不仅炼阵,更开始试炼丹药,为丹妘求长生。

五十年一晃而过,他们却也未曾游遍天下。丹妘推脱身体不好,不想四处奔波,尤邈不在意,只紧张她的身体,甘愿同她困在山中。

中秋月圆之日,他做好一只只兔子样式的精致月饼,同她坐在松树下饮酒。

花前月下,丹妘浅饮了两杯,有些醉了,唤道:“尤邈。”

他起身赶忙扶住她,丹妘却忽然捧着他的面容,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带着酒香的吻。

她道:“多得你。”

尤邈被吻懵了,丹妘从未主动亲近过他,他完全理解,她应当是厌极了那种事,他也并不勉强。

但眼下丹妘醉醺醺地吻他说多得你,他不明白这一句是什么含义,只看着那人软绵绵地搂着他脖颈,将脸埋在他颈边不肯抬头的模样发怔。

良久,尤邈回过神来,心中一片柔软,轻抚了抚她的长发:“是我该多谢你。”

尤邈的一生太过无趣了,他自诩清高,与众不同,躲在深山之中慨叹世间无趣。

可遇见她,他又险些一败涂地。成堆的失败忽然迎面而来,他始终看不透丹妘的心。

在不断的冲击之下,往日里他不屑一顾的书籍阵法、修炼之道忽然活了过来,对他有了莫大的吸引力。他才恍然,原来有了在意之人,忽然就生出了许多期盼与渴望,有了许多想要实现以及不可实现之事。

全是为了丹妘,尤邈全是为了她。

所有关于丹妘的一切,都变得紧迫且生动起来,他埋头修炼之中竟也不觉得枯燥无趣,连丹妘平日里翻阅的佛经也会再度拾来一读。

只要有丹妘在他身边,尤邈想,他大抵永远不会觉得无趣了。

那夜丹妘反常地贴近了尤邈,不顾他的推拒与担忧,同他缱绻缠绵。

但也只有那一夜而已。

醒来的尤邈还在回味昨夜的温柔,甜蜜地盼望长相厮守,观音已落下了最后一子。

(二十四)杀冥君

观音这次没有一丝的迟疑,在年末之时的深夜里悄然脱离了这幅躯壳。她头也不回地安然离开了凡界,自顾自回西天,赴为期二十日的镜明宴。

西天之中正是一片静和的梵音,观音自然也就听不到尤邈在清醒之时,摸到身侧之人浑身冰冷时的悲号。

虽则她明明知道尤邈会有多痛苦,可是她并不在乎。

冬日那样冷,年关将近,尤邈还想好今年也要与丹妘一起剪窗花贴对联,一起包饺子。

但她已经毫无生气地倒在了冷透的床榻上,连他苦心用魔血替丹妘维持的容貌,也在丹妘死去的一瞬苍老了。

尤邈抱着那副苍老的身体无论如何都无法叫她苏醒了。

尤邈不愿意相信的,他每年都会偷偷地在那个孩子死去的祭日去看那个孩子,他不想再在那坟前再添一座新坟。

五十年,他没有忘记那个孩子,又要他如何忘记丹妘。

他看着丹妘,眼泪麻木地落下,怎么也不肯将她下葬。第一次失去她的时候,他立即要追随她而去,第二次失去她的时候,悲痛之中更是茫然。

窗外的晨曦渐渐洒在雾气弥漫的山中,尤邈抱着满面苍老的丹妘去看日出。冬日的太阳是冷的,金色的阳光落在她满头银发上,尤邈愣愣地抚她冰凉的长发。

他就这么抱着丹妘坐在山巅,直到夜色笼罩了整座山,他才迟缓地行动起来,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虽则丹妘肉身已死,可她的魂魄应该还在。

只要他去冥府把她的魂魄抢回来,丹妘就会回来了。

一念及此,尤邈便重新振作起来,他用冰棺保存了丹妘这幅肉身,单枪匹马闯入了冥府。

自屠城风波被压下后,冥君仍旧忙得焦头烂额,时不时打探九重天之事,一听闻月嫦仙子之事还未结束,便将此事压了再压,丝毫未察觉鬼差少了几人。

直到尤邈贸然送上门来,冥君看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魔,这才冷笑起来:“就是你扰乱人间秩序,如今竟还敢自投罗网?”

“是。”尤邈神情冷峻,“还请冥君将生死簿借我一观。”

冥君简直气笑了,坐在朱案前,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来人,拿下。”

半晌无人应答,冥君这才察觉不对,抬头望向比往日更为冷清的主殿。

尤邈气定神闲地问:“冥君是在寻那些鬼差吗?”他没什么表情地解释道,“他们在黄泉拦我,我索性将人都杀了。”

冥君大怒,召出一把朱红色的长剑一剑朝尤邈劈去,极强的威压扑面而来,尤邈却轻而易举地拦下这一击,还算客气道:“我只是来寻我的妻子,并不想杀冥君。”

“只要冥君将生死簿交出来,我不会对冥君如何。”

冥君收回剑,朱笔一甩,血红的墨迹似光柱一般道道落下,将尤邈困在其中,冥君嗤笑道:“你以为生死簿是由你想看就看的?”

眼前的魔脸色苍白,没有一丝人气,看上去十分瘆人,哪怕阵法将他困住,他也还是没什么波澜,继续道:“我的妻子叫做丹妘,只要冥君将她还给我,我立刻就走。”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不管你的妻子是谁,我不会放她走,你也别想活着走出冥府。”

冥君五指收拢,血色墨迹围成的阵法听令朝尤邈聚拢,数道灵光挟风而至。尤邈叹了口气:“独还。”

话音一落,那把戾气极重的魔剑横扫血阵,直逼冥君命门,一剑穿透了冥君的心肺。

冥君应声倒下,看眼前的魔越过他,在朱案上翻来翻去。

“抱歉,冥君,我现在没什么耐性。你不肯给,那还是我自己找罢,到底耽误不得。”

冥君被魔剑穿透,魔气萦绕在胸前不断蚕食他的神力,他几乎是骇然地看着尤邈,断断续续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冥君还在试图传令给九重天搬救兵,那只颤抖的手刚动了动,尤邈就已经从主位走下来,踩在他的手上,扯着那本长长的生死簿,很疑惑地问道:“为什么没有丹妘的名字?你把丹妘的那一页藏在哪儿了?”

冥君手骨都被他踩碎,这才认识到眼前不仅是只魔,只是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疯子。

冥君嘶声道:“生死簿不可掩藏,没有的话便不是凡人。”

尤邈显然不信,施法变出一张画卷在他面前展开:“冥君最好如实相告,否则……”他一脚踩在冥君胸口,淡然道,“我可能会让你死得更为痛苦。”

冥君向来不是个硬骨头,但当他瞧见画卷上那张与观音有七分相似的女子面容,仍旧骇得说不出话。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想通了这一切。

但冥君根本没有证据,只能颤抖着去够生死簿,无力道:“你听我说,她真的不是……”

这样啰里啰嗦的说法,尤邈显然没耐性听,掐着他的脖子继续逼问:“她的魂魄在哪里,是否入了轮回?”

“她不入轮回,她不是……”

只这一句,尤邈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一抬手,独还猛地抽出再度没入冥君身体:“那她去了哪儿?”

冥君唇角全是血迹,神力四散,现下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试图去驱使传讯符咒,喃喃道:“观音……观音……”

尤邈却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冥君要向西天搬救兵,果断地一剑了结了他。

冥君的神魂很快被尤邈干脆利落地丢入了他的杀阵,和死去的众多鬼差聚在一起,化作他杀阵的养料。

尤邈坐在冥府,心平气和道:“那我便慢慢找罢,丹妘总归是在这里。”

(二十五)两百年

尤邈真的耐着性子将冥府翻了个底朝天,每一笔记载每一个魂魄都被他挨个挨个地搜寻过,就连那往生的转星轮里也被他依次翻了个遍。

没有,无论何处都没有丹妘的魂魄。

最让他发狂的是冰棺里丹妘的肉身化作了一堆白骨,很快腐朽了。

他只是在冥府待了短短几日,冥府阴气太重,他不敢将冰棺带来安置,没曾想冰棺却也留不住丹妘的肉身。

尤邈开始觉得或许是天罚,他想起冥君临死之前唤的观音,心想是不是那些仙家神佛带走了丹妘的魂魄,以此来惩罚他。

他开始试着各种法子搜魂,但仍旧一无所获。

情急之下,他试图闯西天去寻观音。

但这一次他甚至没有踏入西天,就被两位阿罗汉轻易给打下了凡间。

西天八千罗汉、三千神佛,远不是像冥君那样中看不中用的神。

西天的菩萨不杀生,仁慈地放了他一条生路,但尤邈依旧被打得筋骨全碎,气若游丝。

仅仅只是两位罗汉就叫尤邈奄奄一息,尤邈这才认识到他和真正的大罗金仙有多大的差距。

他打败过的阴神鬼仙在末等,而西天的菩萨们却在头等。

他要从长计议,去救回丹妘。

只要有了方向,只要相信丹妘还会回来,他便不会沮丧而痛苦。

两百年,尤邈花了两百年的时间研究出了阴血阵。

他摸透了冥府,也理所当然地暂代了冥君之职,让冥府依旧按照秩序运转,每日生生死死之人来往不断。

而他径直从十八层地狱捉了九百九十九个生魂投入血阵之中试炼,失败了便再度捉九百九十九个生魂继续炼阵。

他不在乎那些魂魄的痛苦,但他并没有无数机会来反复试炼。

因为最关键的一点,阴血阵的引子要他的一魂或一魄。

尤邈最多只有九次机会炼成阵法。

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投入魂魄,而是折断了自己那一双羽翼投入阵中。

那一双魔的羽翼竟也不够支撑,很快被阵中不甘的生魂撕扯干净,一根羽毛也没留下。

他便明白了他得用自己的魂魄来压制这些生魂。

他搜罗了无数古籍,将天上的仙家研究个遍,更是通读佛法,在第七次被罗汉打下凡间时,他终于从中窥探到了天道的秘密。

他想,原来寻常的魂魄根本没用,要至善的魂魄才足以炼成最凶的杀阵,才足以让那些神官束手无策。

尤邈浑身是血地跌在凡间,仅剩两魂一魄,却仰天大笑,发自内心地开怀起来。

一转眼,竟已过了两百年了。

他喃喃道:“丹妘,我终于可以带你回家了。”

这一次他从生死簿上精挑细选了九九八十一个至善之人,毫不怜悯地将他们一一杀之,将他们的身躯用阴火炼制成阴骨戟,而后将这些生魂投入阴血阵中炼制九九八十一日,只等阵成。

两百年了,他终于等到今日。

这两百年尤邈浑浑噩噩,几乎夜不能寐。冰棺里的一堆白骨让他瞧一眼便难过,可是他又很想念丹妘。

其实只要尤邈他想,他可以做很多和丹妘一模一样的傀儡来陪他。

但他终究没有,反倒在从前琉璃国的深山里,以山作底,用独还一笔一画地雕刻出了一座巨大的雕像。

巍峨高大的山像是一张栩栩如生的女子面貌,淡而柔的眉目,温柔清澈的眼神,端庄娴静的神态,年岁沉淀下有种不惧风雨的沧桑沉静,任谁见了都要以为是一座受世人供奉的神像。

没有人知道那不是神像,那只是一位魔的妻子。

只要尤邈因投入魂魄到血阵中而疼痛难忍之时,他便会来到这座山下静静地看她。

她的身后有无数青松山峦,春夏她的肩膀会开出一些顽强的野花,身上披上一层淡绿的草衣,秋冬她沐浴在风雪之中,有零星的鸟雀躲在她的脖颈避开风雨,在她肩上啄食草籽。

尤邈这个时候看着她就会十分难受,但没有在她的面前弄死那些鸟儿,只是呆愣地请求那些鸟雀:“不要啄她,她身体不好。”

只是一座山像而已,他像一个失了神志的疯子。

看完丹妘,他又会孤零零地坐在那个孩子的坟前和它絮絮叨叨地说话。

“今日我又来见你的母亲了,你看,她就在那儿。”

“你今年应该一百零七岁了,最近过得好不好?”

“我给你的玩具是不是都不喜欢了?”

自言自语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笑。

是啊,他早就疯了,好像天大地大,他也找不到一个人说说话,明明过往修道也从不觉得孤寂。

但丹妘一离开他,他便那般孤寂。

从前丹妘最喜欢在聆音观里的雕花水缸里投掷铜板,在紫薇树上绑着红绸祈愿,给神殿里供奉姜花。

聆音观在深山里,因着他的结界,始终无人发觉。现在尤邈一思念丹妘也去聆音观里投掷铜板,在紫薇树上绑红绸。直到那口与人齐高的雕花水缸扔满了铜板,紫薇树上再也绑不下一根红绸,尤邈便在松树上绑,在沿路的石阶上绑,在长明灯的两侧绑上细细的红绸,而神殿里是不曾断绝的新鲜姜花,水灵灵的,生机勃勃。

聆音观里的水缸被他施法变得越来越大,直到不能再大之时,尤邈投入铜板,再不见水纹荡开之时才终于停手,站在聆音观里看着远处的山像沉默。

风一吹,整座道观里红绸飘飘,看上去别样的虔诚凄婉,而他的目光只落在那无悲无喜的山像上。

他的这些祈愿根本不是在向神祈求。

他是在求丹妘,在说他想见她。

他只是很孤寂,很想她。

偶尔,他也会御剑飞到那座山像前,去摸摸她沉静的面容,低声地跟她说说话。

他从来不跟她说今天杀了多少人,身上哪里痛。他只跟她说还有多久能相见,说今天的花很新鲜,在她的鬓边簪一朵雪白的姜花。

有时候他也会在石像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一般来说,他不经常吻她的,因为每次吻她冰冷的面孔,他的眼泪便会打湿她的面容。

这样可就不好了。

他不想看她哭的。

所幸他终于要成功了,他终于能去找回丹妘的魂魄。

于是今日他再度来到山像前,轻轻吻过她的面颊,轻声跟她说:“等我。”

(二十六)心似刀割

天赴历三万五千八百年,尤邈利用阴血阵大败西天八千罗汉,震动九重天,惊动世尊。

彼时的尤邈依旧沉着冷静,踏着血阵一路闯入了南海寂静之地,哪怕诸位罗汉仍旧将他层层围困,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那时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嗤笑,原来这漫天神佛也是处处受制于人,束手束脚根本不能在他的血阵面前做些什么。

南海极为清幽,入目皆是青青翠竹,到处都是竹子特有的淡淡清苦之味。尤邈握着独还,一路越过那些竹林,往尽头去寻人。

“孽障,你到底意欲何为?”阿罗汉们仍手持法器,威严喝问。

尤邈视若无睹,坦白答道:“我只是想让观音交出我妻子的魂魄。”

“大胆,何人擅闯南海,惊扰菩萨!”两位圆脸童子脆声喝道,眼见南海诸位罗汉赫然在列,也是面露惊讶。

尤邈笑着转头,看向那两名面容稚气的童子:“叫你们菩萨出来。”

“大胆妖孽!菩萨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尤邈握住独还,刚不耐烦地准备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童子收拾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打断了他。

“慢着。琉璃,青茴,退下罢。”

“是,菩萨。”

尤邈手指僵硬,在听到她嗓音的瞬间浑身的血都冷了。

两位童子低头卷帘,薄薄的青纱依次撩开,露出坐在莲台上持着净瓶的人影。

尤邈缓缓对上那人的目光,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张和丹妘有七分相似的面容。

观音含笑望向他,神态端然,尤邈却觉得天旋地转。

那张脸,那样的神态分明是丹妘,可这张脸却要比丹妘更精致更淡远,那周身的佛力,那种不可接近的威压也足以说明这是观音,不是他柔弱的妻子。

观音身上白衣胜雪,那一身练华雾縠一般纯白的素服却是丹妘不能穿的。

观音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看向他,似乎等他开口。

周围的阿罗汉戒备道:“菩萨,这孽障硬闯南海,非要一位凡人的魂魄,实在荒谬。”

观音微微一笑,并不怎么惊讶:“是吗?”

尤邈闻言怔怔看向她,涩然道:“你……是观音?”

“正是。”观音一字一句地敲碎了他仅剩的希望。

尤邈的笑容消失了,脸色惨白,脚下的血阵魔气翻涌,他一身黑衣无风自动,袍袖翻飞。

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四周的阿罗汉手握法器严肃地望向他,而他就这么迟钝地看向观音那张含笑的面容。

尤邈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妻子会是观音。

他反反复复看向那身白衣,他很久没见过她了,果然淡色裙衫最为衬她。尤邈还不合时宜地想。

可是然后呢?

他们相隔三尺,观音就这么平淡而自然地看着他。

在这样温水煮青蛙一般的安静注视里,尤邈不由握紧了独还,后知后觉地被痛楚侵袭了。

他不怕痛,阴血阵是用他的命设下的,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的煎熬,他割肉放血,抽魂分魄,连眉头都不皱。

是因为他要来寻他的妻子,只是为了找他的妻子。

可是怎么办,他的妻子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他的妻子,只有一位高不可攀的菩萨。

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浑浑噩噩,拼死要来寻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想他一定要寻回她。

那么多的痛楚他都不放在眼里,可是为什么此刻终于见到了她竟会觉得痛不欲生?

尤邈僵着一张脸同观音对视。

他不愿面对的,若她真的是观音,那么他便成了一场笑话。

怎么办?观音不会痛苦,不会受人欺凌,不会被真火毁容,不会怀孕流产,不会衰老而死。

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为她屠城伤人,剖心换血,闯袅谷取不寐芝,杀冥君夺生死簿,抱着她痛哭悲号,又算什么?

他为她费尽心机,机关算尽,到底算什么呢?尤邈觉得喘不上气,竭力绷着脸,不露出一丝痛苦神色来。

怎么会这么可笑啊尤邈?送你姜花的丹妘,送你护身符的丹妘,给你缝衣袖的丹妘,替你挡真火,难产生子的丹妘都只是菩萨的化身而已,只是在同你做戏罢了。

只是一个陷阱啊。

怎么办?

他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她不爱他,只是想看他痛苦而已。

这两百五十年,原来她一直知道,原来她眼睁睁看他痛苦。

可怜他竟没看破,一切不过是观音的术法而已。

也是,他一只魔怎识得菩萨大能?他怎么可能看穿一位菩萨的伪装?

观音千面,她是佛啊,他怎么斗得过一位佛?

在最痛苦的这一刹那,他终于看透了她。

他窥到的天道,他以为的制胜法宝,原来就是她短暂留在他身侧的原因。

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

菩萨不能杀生,她不能够沾血,否则便会受天罚反噬,所以“多得你”。

怪不得她说的是“多得你”,原来是多得你这把屠刀。

他为她屠城,屠尽男子,便是他对她唯一的利用价值。

尤邈再度想起与她最开始相遇那夜,她轻描淡写说的那句“都一样的”。

原来如此,在她心中原来一直都一样,他和那些死去的男人一样,是嫖客,是她想要杀死的人。

他何等聪明,又怎会想不通,她化作倡女是来救人的,只是救的不是男子,是那些女子。

她可怜那些倡女,所以要杀尽男子——自然也包括他。

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她喜不喜欢,自以为两人之间有孩子,她为他豁出一切、挡下伤害自是有情。

当一切没有赤裸裸地摊开在尤邈眼前时,他尚且能自欺欺人。

可是时至今日,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尤邈看着那张动人的面容,不知该作何表情。

妻子是假的,孩子是假的,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还没有蠢到要去问一句你心中有没有我。

不必问了,什么都不必问了。

明明知道的,牵魂契不会出错,她对他没有半分情意。

可是他只是想要他的妻子,他是来寻他的妻子的,现下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让他走到今日的是想要见丹妘的那颗心。

现下呢,没有丹妘,他的心呢?

他没有心了,修道的第一要义是心不死则道不生。

可是他的心死了,还要道做什么呢?

独还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亦悲鸣至震动。尤邈握紧了独还,想扯出个笑容,可实在笑不出,刚张口便木然地化作一声叹息,像是为了掩饰语气里的哽咽与颤抖,勉力维持体面平和、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菩萨。”

只这么一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观音自如的笑容,只觉喉咙中的字句有千斤重。

他竭尽全力想要把话说完,张口却像是哑巴了,只怕一出声便倾泻出万般绝望、悲愤、委屈与不甘。

他想问她为什么要戏耍他,第一次就可以离开他的,为什么又拖了五十年呢?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也没有意义了。

尤邈看着她,眼眶不受控制地酸胀发热,他便狠狠皱起眉,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已经不能再在她面前流泪了,足够可笑了,不能显得更可悲了。

待他压下眼中漫上的酸楚,终于勉强作了个口型,只说了短短的四个字。

观音还没来得及辨别他说的是什么,面上挂着经久不变的笑容,尤邈已疲惫地闭上了眼,像是不愿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那么静静站着,倏忽之间,南海似万马奔腾一般震动起来,他脚下的阴血阵中禁锢已久的万千冤魂似乎被释放开来,在一瞬间不留余地地咆哮着朝尤邈扑去,将那挺拔站立的黑衣青年撕成碎片。只一刹那,他的肉身被飞快撕碎,原原本本地露出泛着红光、十分单薄虚弱的魂魄,紧接着如烟如烬一般草草散去了。

那样桀骜张狂的魔,原来余下的魂魄竟已如此单薄,三魂去了两,七魄只余一。

漫天的飞灰,像燃烧的萤火在整个南海飞舞,犹带着不甘的火星飘飘落在那些青翠的竹子上,又很快就无声无息地灭了。

他闭上的眼再也没睁开瞧她一眼,决绝如斯。

尤邈就这么毫无征兆,连一丝迟疑也无地在她面前仓促地化作了飞灰。

观音没有任何反应,她还保持那个轻柔的笑容,但满座罗汉佛陀难掩讶异,面面相觑,皆是不解。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那只魔一路闯进西天,方才还志得意满、骄傲洒脱,只不过见了观音一面,就这么潦草随意地化作了飞灰。

太儿戏了。

南海如此寂静,阿罗汉们也是缄默不语,那只魔死得仓促,余下的人相顾无言,只能朝略行一礼转身离去。

观音依旧笑着同他们颔首,心中却迟疑着拼凑、回忆尤邈刚刚的口型。

人都散去了,观音静坐良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尤邈说的那一句是:”我、成、全、你。”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本就是佛,那么他这把用完了的屠刀自然也该消失了。

菩萨,我成全你。

在拼凑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观音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

凉意从她手边袭来,左手那只玉净瓶爬上了丝丝缕缕的裂纹,在她惊讶的目光中缓慢且彻底地四分五裂,无数细微的碎片从她玉白的指间坠落,那里头盛放的慈悲之水倏忽之间如汹涌的狂浪一般席卷了整个南海,浸没了每一棵翠竹。

“菩萨!”两位童子被这泼天的水势震慑,失声喊道。

尤邈的死都没能让她有一瞬的动容,可这一刻观音的脸色却终于变了,她顺着水势看向那大片的竹林。

南海这些万古长青的翠竹在这一瞬间争先恐后地开出了细碎而沉闷的白花,每一株都绽开了并不美丽的花朵,一缕缕佝偻垂坠的模样像是夏日里腐朽的姜花。

“青竹开花了。”童子们惊恐地看向那些白花。

观音的脸色也不好看,竹子是不能开花的,一旦开花,那这些翠竹的死期便也到了。

尤其是南海的竹林是决计不可能开花,也不可能死去的。

但下一秒,那些因被净瓶水淹没而盛放的翠竹便在刹那之间失去了所有青翠的颜色,化作了大片大片枯朽的深灰色。

水势退去了,她的竹林也彻彻底底地枯死了。

观音低头看向坠地的净瓶,柳枝也惨淡地坠在地上,毫无生机的模样。

观音沉默了片刻,施法将净瓶召回手中,佛印凝结,灵光流转,试图将它拼凑成原样。

无济于事。盛放慈悲力量的净瓶已空荡荡的,里头没有一滴水了,它的瓶身任观音如何施法也仍旧千疮百孔,处处是裂纹。

像南海这片枯死的竹林,再也不能复原了。

两位童子噤若寒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退下罢。”观音捏着这只净瓶,疲惫地开口。

“是。”

观音翻转着手腕,运转佛力,金色的佛印澄澈光明,毫无晦暗之意。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掌,思考了许久。

那只魔的死根本不重要,可是她的竹林、她的净瓶可比那只魔重要千百倍。

她没有杀他啊,为什么净瓶会碎掉呢?她难道还不够仁慈吗?

是他自戕而亡,与她何干?观音想着,不觉叹了一口气。

真麻烦啊,他为何一定要跑到南海来自戕,想死的话何处不能自戕,平白给她惹出这些祸事。

观音有些烦躁,指尖一晃,坠地的柳枝便化作一道青色灵光直奔天地之间。

罢了,还是先将他留着罢。她勉为其难地想。

只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尤邈只余一魂一魄,自戕之时更是受阴血阵反噬,瞬间魂飞魄散,连一缕碎片都未曾留下。

柳枝无功而返,并没有带回尤邈的魂魄,观音这才讶异地看了一眼,而后正色起身,施法结印,开始试图召回尤邈的魂魄。

一刻钟过去,地面的水迹还未干透,观音也始终没有召回尤邈的魂魄,只勉强搜寻回了一把破破烂烂的魔剑。

观音握着这把剑,看向那大片灰败的竹林,这才有了一丝丝的无力感。

就凭他的死,就要毁了她的竹林、她的净瓶?观音握紧了手中的魔剑,琉璃般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嗔忿之意。

但她还是不能为此动怒,她默了默,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二十七)百年幽禁

次日,如来召见,观音依旧手持净瓶,前去拜见如来。

大雄宝殿上,如来看向座下那满面笑容的观音,声线威严:“观音,累累杀孽,你可知罪?”

观音神色如常,抬手之时,金色佛印,不见血光,她笑道:“世尊,是那只魔造下的杀孽,我又何罪之有?”

如来的目光一刻也没落在她干净的掌心,只是肃然道:“如今死无对证,你自然可以说与你无关。”

“可是观音,冥府之事,你当真以为可以就此揭过吗?冥君何辜,百姓何辜?”

观音掩唇,好似十分惊讶:“冥君如何了?难道是玩忽职守被天帝降罪了?”她可惜地摇了摇头,“世尊见谅,我亦不知,这与我何干?”

眼见观音故作不知,如来叹道:“你去人间一趟,也当明白她们自有她们的造化,你又何苦掀起这万丈风波?

观音道:“昔年世尊眼见全族被灭亦不曾施以援手。敢问世尊,当时是不想救,还是不能救?”

“因缘果报,天理循环便不是我能插手的。”如来劝诫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观音笑了一下,嗓音温柔:“天理报应?可我瞧不见他们的报应。”

“所以呢?难不成你想灭世?”如来摇头,“观音,你不应如此。”

“世尊说笑了,观音岂敢?”她神色淡淡,始终笑容不改:“我自当敬畏天道,他们如今便是顺应天道。”

“也罢,此事按下不表。”如来见观音油盐不进,颇为无奈,转而诘问她,“那只魔又做错了什么,你非要他死?”

观音未曾想如来又转而提起那只魔,听闻此言顿了一顿,自然道:“我没想让他死。”

“可你也没想让他活。”如来拆穿了她,观音眼睫一颤,如来继续问道,“你又何苦去折磨于他?”

“我何曾折磨过他?”她轻描淡写道:“是他亵渎神灵,我不过略施薄惩罢了。”

“他又如何亵渎神灵了?”如来根本不信,“再者说,你又何曾在意过世人亵渎神灵?”

观音微微笑道:“没有一个凡人会朝着神庙里的神佛投掷金银珠宝,此为大不敬。可是他可以随意朝一位倡女投掷黄金。”

那一夜尤邈在她胸口扔下的黄金,尤邈一定忘记了,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恼羞成怒的一时之气,黄金这样的东西怎么能算羞辱呢?对于倡女而言,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她一夜得接多少客,才能赚这几锭黄金。

这样不起眼的小事,尤邈如何会记得?

可是观音记得。

观音确实从不在意世人是否亵渎神灵,哪怕是毁去她的神像,烧光她的神庙,她也不在意。她这样悲悯的佛,怎么也不该和尤邈计较几锭微不足道的黄金。

可她在意倡女的眼泪。每一夜,她们要被多少人羞辱折磨呢?是扔黄金,扔铜板,还是扔瓷器,扔鞭子呢?

他扔的黄金和那些人扔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他面前的刚好不是倡女,而是一尊佛。

“他运气好,没有扔在凡人身上,恰巧扔在了我身上,如何不叫亵渎神灵呢?”

如来哑然。

观音继续道:“事实摆在面前,我想要惩戒他便惩戒他,有何不可?”

“就只是因为这样,你便要他永世不得超生?”如来叹道,“你竟不肯给他一丝悔改的机会。”

“悔改?为何要悔改?”观音疑惑地看向如来,“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啊,他甚至觉得自己对她掏心掏肺,一片赤诚呢。”

“她?”如来神情复杂地望进观音的眼眸,“何来她?她既是你。”

观音笑起来,清脆温和的笑声在这样空旷庄严的大殿里显得如此凉薄:“是,她是我,可我却不是她。”

直到她笑够了,她才继续温柔道:“他自己蠢,我为何要教他悔改?”

“观音,慎言。”如来垂眸提醒道。

观音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他的本性不坏,是你迁怒与他,揪着他的错处不放。”如来拧眉道,“你将一腔愤懑发泄在他的身上,叫他大开杀戒,对他又公平吗?”

“他待你,总归是真心……”

观音本是静静听着,直到如来说出真心二字,她才胸口起伏,极不客气地打断了如来。

“是他!”观音语气冰冷,紧紧握着净瓶,似压抑着怒火,头一次失态地重复道,“是他自己踏入了那座楼。”

有似落针一般极细微而清脆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如来怔住,看观音面无表情地凝视他,温柔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笑意,“我给过他机会的,是他自己活该。”

她见过太多眼泪,倡女的眼泪滚烫带着血腥,尤邈他以为他的眼泪就有多金贵,只要他悲痛片刻就能让她爱他吗?

他以为她真的就有多脆弱无助,等待着一位嫖客来救风尘,为他自以为是的英勇而动心?

或许若她真是倡女,真的在绝境之中,尤邈尚有一丝机会能让她容忍他的傲慢与愚蠢。可惜她不是凡人,也不是倡女,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能宽恕他所做的一切。

是他自己踏入了柳心楼,是他自己成了嫖客来折辱人,也是他自己运气太好,遇上了满心愤懑的佛。

即便是她迁怒又如何?是他自作自受,是他活该。

男人不是总要嘲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吗?怎么会有这样恬不知耻的人,朝倡女砸钱泄欲,折磨凌辱了她们的身体和灵魂以后,还妄想得到她们的心。

他们以为她们就低贱愚蠢到了随便哄哄,假装把她们当个人,再趾高气昂地教她们不要那么卑躬屈膝,要有尊严,就能让她们感激涕零地把一颗真心奉上吗?

他们都一样愚不可及,尤邈也一样,令人恶心。

他既然入了尘世,想来践踏她人,那么便要付出代价。

她不会教他的,嫖客的真心是最肮脏、最廉价的。就算尤邈流下血泪,挖出魔心,她也不会爱上他。

恭喜他不仅没有看透一位佛,也没有看透一位倡女。

他永远不会明白的,倡女永远也不会爱上一位嫖客,永远。

观音眼神冷漠,连面具都懒得戴了,字句尖锐,语气里全是嘲讽与不屑。但如来却看穿了这样冰冷神态下的极力掩饰的惶然。

如来沉默半晌,看向观音握着净瓶而根根泛白的左手,目光在那好似无损的净瓶上停留片刻,只叹一句:“你动了何其重的嗔心。”

观音只捏紧了手中净瓶,尽量自然地挺直了脊背,虽则她知道这一切瞒不过如来的法眼。

“若菩萨有所嗔恨报复,则已作、未作恶之众生必生恐惧。观音,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你又如何不懂?”

观音平静道:“佛说一切法,为治一切心;若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她不曾低头望向手中碎裂的净瓶,只是淡然道,“嗔恨之害则破诸善法,我便是要以善法平我的嗔心。”

“善法?拿两国男子的死来平你的嗔心吗?”如来闭目,似是无言以对。

“凡人一生眨眼便过,生与死又有何重要?即便你为她们争来了短短一世,阴阳失调,她们还是会死,妘女国也还是会覆灭。”

如来自然都知道,哪怕观音做得再干净,哪怕妘女国的人依照她的指令断绝所有神庙神殿,能骗过诸位仙家神官的耳目,也骗不了如来。

观音并不掩饰,大方地点头应是:“我倒是未曾见过阴阳失调,只见过阳胜阴衰。”她无比赞同道,“世尊说得对,就是因为阳胜阴衰,琉璃国才覆灭了,这便是天道。”

如来不欲与她做无谓的纠缠,严肃道:“观音,你不是凡人,更不是女子,你明白吗?”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观音静立的身影在这空茫茫的大殿之中显得那般单薄,她也再不维持那副公式化的笑容。她看着如来一字一句道:“那我便做一回女子又如何?”

大殿之中,高台之上的金刚铃忽然振而鸣之,铃声脆响。观音手中的净瓶仍在裂开,裂纹像冰面一般扩散开来,却被悠扬的金刚铃音掩盖。

她执拗地握着净瓶,不肯让它以真容示人。

如来深深叹气,半晌疲倦地下了禁令:“从明日起,你自于南海禁足五百年,这五百年不得踏入尘世,不得插手人间之事,以清嗔心。”

观音并不反驳,从容应下:“是。”

她没有颔首行礼,只是漠然转身。

殿中金粉铺地,祥云如盖,仙池中澄泉如水镜一般,倒映着影影绰绰的弯月,青莲含苞竟未绽放,只梵音落落。她的白衣轻轻掠过,水面依稀飘过几片灰败的竹叶,很快湮没了。

观音没有施法,就这么一步一步傲然踏出大雄宝殿,那一袭白衣荡无纤尘,她的神情也并无异常,只是太过平静的侧脸和手中不肯泄露的破碎净瓶,在这花团锦簇的宝殿之中依旧显得孤意过甚。

观心如水月。如来看向池中那一泓并不圆满的弯月静影,低声道:“你做女子,那你便真成了他的妻子了。”

但如来仍旧没有拆穿她,只默然地看向她离去的背影,这才传令示下:“传我金令,西天一切神佛皆需要结避尘印,不得令妖魔近身。”

“告知天帝,冥君既死,今日暂由观自在菩萨主持大局,明日之后由阿罗汉代冥君维持秩序。”

“谨尊世尊金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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