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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之鞭】:黄金鸟(中)
作者:淋浴堂/托尼·希勒曼
2025年6月8日首发于第一会所
黄金鸟(中)
(5)
晨光洒在科罗拉多河上,天空呈现出一片柔和过渡的蓝,生命沿着水流缓缓进发。
这已经是黛娜来到天体营的第三个清晨了。她充分地体验融入这另一种自然——人类作为主角的自然。无论是路上遇见牵着手的赤身裸体的男女,还是慢慢逆着科罗拉多河划着皮划艇,她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决定留下的第二天,她就把上衣收了起来,按照露娜的说法,这样一点一点适应,逐渐的融入才是最好的。但是,黛娜在心里想的却并不是这么简单。她并不是可以一直一直放松下去的,在月圆夜之前,她还是要赶回纳瓦霍部落的。只是呢,遇到露娜,令她感觉一份相当沉重的羁绊——就像这位女儿的体重一般,令她的人生充实,也令她时不时地压抑。
水波一层一层地荡过来,就像是无数鳞片在水上漂。矮矮的芦苇荡在右手边,左侧是一排排荒山,手中有为数不多的枯树枝,都是白花花的,如白骨高高矮矮斜立,死亡在这里也是一种独特的美丽。左右摇着桨,从这些枯枝迷宫里穿过,黛娜注意到有的树还没有死——树木是最神奇的存在,往往可以跨越生与死的界限。当她还是个小孩子——或者说当她上一辈子,还是黛娜·德拉克的时候,开了一家花店,她很爱植物,深受顾客喜欢。可是有一次,一个常客很忧伤,她问怎么了?
“我养的玫瑰死了。我悉心照料,她开了好几轮的花,可是,她死了。”没有死啊。黛娜伸头往架子上往。她不是还在那里吗?
顾客买走的,只是这株玫瑰的孩子,或者叫她的分身,她的主体和她的分身都是她自己,分身死了,主体却还活着。——你们可以想象卖花的人和买花的人有多么的不同了吗?她们是在拓展生命,而你们,其实只是把花当成了自己需要照顾的老人,即使这叫关怀,即使这叫孝心,你们一直在担心,这盆花会死在自己手里面。
黛娜·德拉克利索地修剪,减去不好的枝干,绿色的叶子被扔在地上,其实,每一片叶子也是一个生命,你们想过吗?但是所有的叶子在一起,也是一个生命。
植物是跨越了范畴界限的存在,叶绿体明明只是它的寄生虫,却又成了它帮着养育下一代的夫妻。
黛娜扭头看了看,今天划得有点远了,再往前就回到亚利桑那境内了,再不穿衣服,就要引发司法问题了。她心里咯咯笑,我不是赤身裸体啊,我是穿了救生衣的。
进入天体营的第三天,黛娜开始了新游戏。或许在露娜看来这位难免腼腆的母亲是在自己说服自己一点点脱掉衣服,而其实呢,黛娜是在这个环境里开发各种玩法,找各种借口……穿衣服。
首先,赤身裸体划皮划艇,是很危险的,这违反了救生法则——在水里最可怕的事情是失温,如果你抱着拥抱大自然的态度跳进水里,水的温度往往比空气要低,而且吸收热量比空气要快得多,你必须保持不断运动,让身体自己产生足够的热量维持正常的体温。落入水中,你必须不断地游泳。如果不然,热量供给赶不上被吸收,那么时间一长,你会冻死。这就是救生衣为何重要,不仅仅是让你可以漂,衣垫让你可以减少和水的接触,漂浮起来,也减少了浸入水的身体面积。
黛娜第二天开始就打算找机会划皮划艇了,因为——可以理直气壮地给脚上套上水鞋,在胸前勒起救生衣。下水点的工作人员朝她微笑,看她光着屁股坐进单人艇里,双手撑着两侧沙滩,往水里挪——只有这个工作人员知道,舞女的母亲根本不像露娜以为的那样——腼腆。
乳房摩擦着坚硬的救生衣,就像是蜗牛缩在小小的壳,安全感。死去的枯树越来越多,白花花的颜色让黛娜想起了鲸鱼的骨头。这一批曾经是森林,后来被水淹了,成了浅滩。她小心慢慢划,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是东方有大片的云彩,夏天的朝阳躲在云层里,闪耀的光就像是影棚里的照灯。河很宽,让远山都显得很矮。这种体验跟在峡谷里划船很不一样——高高的两侧山崖,在有的河段并不是直上直下,而是仿佛一座一座的金字塔,但是当你以为这些红土台子就是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全部时,一转弯,群山万壑翻天覆地,那种逼压感令你喘不过气。
科罗拉多河每一段都是不同的,格伦谷,直上直下如柱子堆砌的岩壁并不直接临水,芦苇和矮树把它们和你分割开,滑行于谷底的丛林之间,偶尔还会看到蜥蜴在石头上晒太阳。鲍威尔湖,毫无植被的岩壁近在咫尺,一层一层的颜色变化,靠近水的底部被染成雪白,就像是荒漠的沙丘,而湖水是拥抱着你的绿洲。——你会下意识靠近山壁滑行,把自己躲在那一层一层上亿年堆积而成的书页之下;你可以伸出手,抚摸粗糙的岩壁,想象自己在水中穿行,就像在地下的羚羊峡谷一般。然后你抬头,看着日光照射在两侧山体,显现出不同的颜色,你真的到了羚羊谷!于是你钻进了世界知名的地质奇景,水波带着你上下微微颠簸,巨大的石壁最下沿有一个一个的浅洞,你知道,那并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水虽然平静,但她悄悄地侵蚀着山岩,那一个一个小洞就是证据——巨大的山崖可能瞬间崩塌。
平复了自己的心情,顺着河流你缓缓向前,看着两侧的砂石谷壁随着阳光移动变换色彩,和偶尔出现的其他的游客打招呼,作为当地人,你有义务告诉他们前方虽然看着河道窄小,但他们不必担心小船会过不去。当然,并不是每一个部落中人都对鲍威尔湖这个人造的水库有好感的。你只是正好属于那愿意接受地球历史变迁与时代平和相处的少数罢了。
黛娜扭了扭腰。人和自然,人的自然……人就是自然。她放缓了速度,让皮划艇慢慢自己随着惯性,但这是一条逆流的路,所以小艇在减速。时间不早了,她是该返航,离开这片无人的自然,回到人的自然中去了。
顺流的速度快很多,转过弯,可以看见远方的码头。黛娜觉得臀部磨得有点疼,这个座椅前两天还不觉得多膈应,可能是太阳晒起来了,让布料变得有点干,摩擦让她的后腰下半截都有略略的疼感。缓缓地驶向下水点,黛娜还正在寻找合适的角度,从木屋中走出来一个皮肤黝黑的姑娘,黑金丝雀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她继续打着桨,现在有一阵风吹起来,吹到她脸上,“呼,”黛娜努力吐了一口气。大意了。
蒂娜朝她招手,“要帮忙吗?”她大声喊。
黛娜没有费力回答,也没做什么动作,她就努力逆着风划,一鼓作气冲上摊,蒂娜准确的走到了水边,趁着皮划艇冲滩,弯腰,麻利抓起绳索往上拖拽——刺溜,小艇上岸,在滩上划出了瘙痒一般的声音。
黛娜把桨递给黑人女孩。蒂娜接过去,开口道:“我还以为你说你不会游……欧!天呀,我说呢!!!”
黛娜大大方方地手撑小艇,把腿往外拔,大大方方露出阴毛浓密的三角区。
“哎呀呀,”她尴尬道。
再也没有比被女儿的女友当场抓包更尴尬的了。她甩了甩头发,说:“嘘,我们两的秘密,别说出去。”
然后她把穿着奇怪形状水鞋的脚伸出来,就像是青蛙一样,几乎是趴在地上,奋力推那只艇。蒂娜又帮了把手,在前面拖,然后把缆绳系在桩上,把桨插回桶里。“我就说嘛,你是科罗拉多河边的人,怎么可能不会游泳。”黛娜叉着腰,垫着脚,双腿还在发抖。她摇摇头:“我确实不会游泳……所以我必须穿救生衣。”——这其实是句实话。她是旱鸭子,就像哈莉奎茵一样。
“那你?”黑皮肤的女孩不敢相信。不会游泳还划船?你是在玩命吗?
“你有没有那种还没拿到驾照,就把车开到高速路上,模仿别人开车,装作自己是个老手的经历?”黛娜眨眨眼。
“很刺激?”蒂娜看她的腿都发抖了,都需要手扶着墙。心想,何必呢?又不是青少年叛逆期……哎,看来不论多少岁都有寻找刺激的,难怪拉斯维加斯很多大龄赌徒,戒都戒不掉。
“我回头再给你讲,现在……”黛娜指了指自己光溜溜的下身。蒂娜明白了,她要去冲个澡,估计会把那条裙子换上。还真是害羞的母亲,明明在没人的地方都脱光了,见女儿露娜的时候还要把下身遮住。
女孩就等在外面,看着小艇,她看着一点一点摇晃的水面,觉得自己似乎落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冲澡的声音,还有几声歌声传来,然后是吹风机,大概十分钟后,把头发扎起来的黛娜重新出现在门口,上身裸露,下身罩着一条薄薄的短裙,蒂娜刚刚想要嘲笑她居然又穿上了那双细高跟长筒靴,眼光落在她下身大腿之间,却忽然转不动了。“嘿!我们这里有什么!”她高声喊。
“你该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黛娜手伸出来,手指尖勾着一条小小的内裤。像是战利品,在手指上晃。她大方走了两步,高跟靴咔咔响,阴阜在纱裙之下移动,黑色的诱惑若隐若现。
蒂娜狠狠吞了一口口水。“如果你不是她的妈妈的话……我……”黛娜走上去,扭了扭女孩的耳朵。“别说这些没大没小的话了,等你的毛长得跟我一样长再来调戏我。”
谁知道,耳朵被扭,女孩居然呻吟起来。双腿夹紧,两只膝盖并在一起。
“别!放过我。”然后直接就搂住黛娜,险些昏了过去。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现在,轮到黛娜一个人靠在门上,等待黑皮肤女孩在木屋里清洗下身了。
她仰头望了眼白云,吐了口气。
“哎,我在做些什么呀……”
(6)
黛娜和露娜在图书馆见面。胖女孩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挺好,又脱了一件。加油!马上就要脱光光了。
黛娜翻了个白眼,跺了跺脚,恨不得在女儿肥屁股上来两巴掌——我这都是为了谁。
“你今天有时间了?”她问。
露娜撇了撇嘴。好吧,第一天是开放日,所以图书馆里外人很多,她们没能好好交流。黛娜也是开了很久的车,所以登记了一下,找了个客房间,就睡下了。
第二天,露娜说好了给她讲自己的事情,那一天不再是开放日了,黛娜要留下,自然就成了正式的居民,到处熟悉环境,结果早上没顾上找露娜,到了中午才听说露娜不在,她去镇上了,有一批舞蹈的器材寄来,要检查。支持女儿舞蹈事业的母亲,就这么又浪费了一天。
第三天,黛娜一早起来想起昨天发现的皮划艇,心痒难耐。等她沿着河玩够了回来,找到露娜,蒂娜出现,说那批器材有问题,两个人呢急忙又跑到镇上。
于是黑金丝雀既来之则安之,又享受了一天度假。
今天是第四天了。虽然她多多少少明白比起找出谁是爸爸,女儿更希望找回的是她这个妈妈,但是……这毕竟是老探长委托她的工作,职业素养需要她努一下力,找出个答案。
“你干嘛……非要等我呢。”露娜努努嘴,图书馆一角有两台老式电脑,密码都不需要就可以直接登录。
黑金丝雀呵呵两声,女儿,你知道你老妈是个电脑盲吗?
两人拉了两把椅子,并排坐在一起。
“先跟你说,我并不是一点进展都没有。”黑金丝雀拉住对方的手。“真正的问题,恐怕是,你自己想知道多少?”
胖女儿摇摇头,“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我想知道全部,但有时候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黛娜想,她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可以一直在天体营这种世外桃源,享受着裸露不私藏秘密,她是可以活下去的。但是一旦离开这里,就会有一种压抑,就会觉得自己跟别的人不一样。
这样生活在这里好么?黛娜不觉得,因为她看懂了,这个天体营社群,其实就是一帮有钱的白人在享受,他们号召着游客加入自己,但是,运营的成本可不低。露娜相当于是这个公司的一个雇员,表演的是脱衣舞,她要想在这里住下去,是需要不断跳舞的。
说不好听的,她没有正经工作,没有公积金,没法养老。——总不能以后七十岁了还奋力跳钢管舞吧。
黛娜下定决心,至少要给露娜创造一个新的起点。至于最后的选择,在于对方。
她大胆说:“你的所有不安,都是基于,你的那一位妈妈隐藏了你爸爸的存在。我看得出来,她很爱你,她的一切做法,都是为了让你不受影响。”露娜咬了咬嘴唇。她能想到最差的结果,也就是母亲是被父亲强奸这一种可能了。
黛娜盯着她,她想说,人体是最好的语言,露娜的身体,就藏着他父亲的信息。她细细观察她的五官,首先排除了这位神秘父亲是黑人、白种人的可能。
然后,她仔细问了探长前任巫女的事,最大的一起相关案件,是她有一个哥哥,大很多岁,参军复员后,没有回到纳瓦霍保留地,而是在大城市里当流浪汉,酗酒,一直到年纪很大,没有养老金无法再活下去,才回到保留地,最后因为酗酒,死在了一个山洞里。巫女几年后也离开了保留地,无影无踪,这个职位一直空缺到大家劝金丝雀每年回去几个月,兼职一样地担任。
现在看来,巫女也就是在哥哥死后那段时间怀孕的。如果能够找到那段时间进出她小屋的人,不难找到答案。可是,黛娜有一种直觉,那个男人,并不是部落里的人。
线索完全断了,至少没办法从人际关系入手了。
所以,黛娜想到的办法,是让露娜给自己看她这些年的照片——从facebook,脸书上找。这些照片里,可能会藏着遗漏的关键信息。
等待网页打开的时间,黛娜想,facebook,好像是上个世纪流行的东西了呢……她对电子产品很苦手,但这个所谓的信息时代,热闹的东西从来都不长久,反而是她这样恋旧的土老帽,活得如涓涓细水长流。她几乎记得自己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个人,做过的每一场爱。
黛娜不知道的是,如今的facebook,至少有一半的网页,已经死了。那些活跃过的用户,很多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就像一个电子坟墓,留下了所有他们曾经以为热闹非凡的存在感。
“我……也好久不用这个了,密码还没记错。”露娜吐槽道。她最初听到黛娜提facebook,都差点笑出来了。几年前她玩snapchat,后来玩clubhouse ,再后来……
“啊,你看,那时候我真的很瘦!”露娜抱着电脑屏幕,转了个角度给黛娜看。
照片上三个美女,都是长长卷发,戴着墨镜,对着镜头举着莫吉托。
要说,也就是其中有一个,脸比较大。嗯。
“是你的同学?”黑金丝雀问。
“这个是韩国人,你知道么,那时候K-Pop 很流行,我都学着跳。”哦。黄种人其实肤色和印第安人也很接近,尤其是那些离开了保留地,不再脸朝红土背朝天的部落民。
黑金丝雀又看了几张,每次露娜都大呼小叫,“哎呀,我那时候好漂亮,还打这种眼影”
你都p 成网红脸尖下巴了,有什么好看的!黑金丝雀在心里吐槽。
“啊,这张?”露娜要跳过,被黛娜抓住手,“别急!”她抓住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这是?”她指着屏幕。
泳装照,一条腿伸得很长,另一条腿之字蹬地。比基尼泳衣被拉扯,三角区被紧紧包裹遮着,双手捂住胸,胸罩的带子吊着,非常诱惑的姿势,仿佛在吸引你牵着她的手慢慢挪开,把乳房裸露出来。
“那时候不懂事,跟男朋友一起拍的,哎。”现在想想,完全就是让对方占了便宜,为了拍这张,还特意由他指挥刮了阴毛……“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你看,这是怎么回事!”黛娜差点跳起来了。真该死,从第一天来她就该抓住这个重要信息的,居然让它在眼皮底下溜了好几次。
她手指着照片上露娜裸露的脚,大脚趾头害羞一般,扭捏地和其他脚趾头夹在一起。
“什么?哦,我的脚啊,我的脚一直都这样啊。”露娜不以为然。
“不对!你注意看,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为什么那时候,你的大脚趾是——外翻的!”
露娜看了看照片,再低头看了看自己内翻的脚趾。“有问题吗?有什么不对吗?我的脚好像就是这样,一会儿朝外,一会儿朝内的。”有很大的问题!人类的大脚趾,是韧带拉扯的,就像一张弓,因为这个拉力过于异常,可能会导致大脚趾的几截骨头不能再保持直线,于是弯折起来,然后就要不然朝内翻,要不然朝外翻。
但绝不可能一会儿朝内,一会儿朝外。举个例子,人的膝盖,只会往回弯折,因为这里有一块俗称膝盖骨的髌骨,髌骨卡住了肌腱的运动方向。更准确说,髌骨是这段肌腱里的一部分软组织随着生长钙化形成的,三岁之前人的膝盖是软的,后来才变硬。软膝盖的时候不能有太好的运动能力,所以婴幼儿才容易摔跤。
而人的脚掌,也有这样的韧带,韧带中也长着这样的小骨头。这种骨头起了膝盖一样的作用,结果就是,一旦脚趾头的畸形形成,它就会如膝盖,阻止朝外翻的骨头被扭得朝内翻。
黛娜仔细看着露娜的脚——被盯着看令女孩害羞,她使劲一扭,两只脚变成了海豹的脚形状,仿佛两只旋转的手。
黛娜忽然明白了,这双美人鱼一样的脚,恐怕就是来自她父亲的遗传。——她的脚上骨头缺了两块。
这是一种罕见的遗传病,芝麻骨缺失,本该在肌腱中长出来的两颗小骨头没有发育,无法拉住脚趾头的骨头结构。
露娜的脚恐怕会一辈子都这样变来变去,取决于她穿什么样的鞋,脚就会自动变成鞋的样子。所以,光脚的她是人鱼公主,而穿上鞋的她就会变成灰姑娘。
这些浪漫色彩的形容,这种罕见的畸形病态,就暗示着她父亲的身份。
黛娜急忙翻开手机,她看着那条信息——老探长上午发来的资料总结。
“她的哥哥……参军……复员……酗酒”
这,就是谜底吗?
黛娜让露娜帮助自己,在电脑上查了一个年份。
电脑屏幕上,显示出这行字:‘1973年,美国签署和平协议,3 月29日,开始从交趾支那逐步撤军,两年后,南越全面沦陷。’巫女的哥哥,参军打的仗,是越南战争……
越南,就是答案。
越南与柬埔寨地区,又名交趾支那,这两个汉字的选择,据说跟交州(包括北越南和广西部分)一个地方的人存在普遍的拇趾内翻,人鱼脚型有关。——1937年两位法国医生Huard 和Bigot 在尚是法国殖民地的该地区考察后,甚至绘了这样的插图,研究这种在某处普遍存在的遗传特征。
带有这种病症的露娜,她恐怕身上留着越南人的血。而且她的舅舅去过越南。
但是,为什么巫女的哥哥,露娜的舅舅,会跟……她的爸爸有关系呢?
一个荒唐的念头忽然闪过,黛娜使劲摇头,不可能!
谜团依然重重,但是她可以理解露娜的舅舅退役后不返回保留地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犯了罪孽,杀了不该杀的人。
——在越南,当他传递秘密信息“金鸟下了蛋”之后,无数的燃烧弹从天而降,多少平民男女老少在火焰中仓惶逃命,最终一一被大火吞没。
1975年4 月12日,美国撤离了其驻柬埔寨大使馆,六架直升机紧急进入使馆区域,撤离大使及其剩余的工作人员。此次行动正值柬埔寨军队最后的抵抗瓦解,红色高棉部队涌入首都,其中许多人乘坐缴获的坦克和卡车。美国大兵坐着直升机升空,带走他们昔日的傲慢,抛下了他们许诺过人生的天真无邪东南亚女人。
在这些突然离去的黑色大鸟上面,就有负责用纳瓦霍语保持秘密通讯的——风语者,曾经用祖先的知识拯救了半个世界落入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昔日的超级英雄;而后在同一片土地助纣为虐,犯下杀戮平民罪恶的——风语者。
【文化知识】
东南亚语和南亚语是不同的。南亚语普遍是屈折性很强的语言(梵语、孟加拉、喀什米尔、普什图),在这方面如同法语西班牙语,甚至超过了现代英语。
屈折语有很强的词格变化,而如今的英语仅仅保留了第三人称谓语动词在后面加s。——而东南亚语很可能上古的时候也是屈折语。当我们说这个结论时,往往会令人诧异,因为旁边的古汉语并非如此。确实,从殷商至今的汉语,是一种分析语,从造词上看它黏着很少,从语法看,它的变格很少。但是,当你把这以上常识试图拓展为“自古以来,五千年的文化传承告诉我们……”时,请允许我提醒,商朝至今只有三千七百年,而汉藏语系整体是屈折语。更有可能是四千多年前的古汉语到了商代去掉了屈折化,从更早的语言体系中脱了出来。现代的汉语中只留下了非常少的屈折残留,如化石一样模糊记录着最早的样子(比如,主动语态的“见”,被动语态的“现”就是语言学意义上的活化石)。
东南亚语从古代往当代的发展中,受汉语影响很大,基本完成了去屈折化,成为了分析语。越南语甚至会听起来如同一种古汉语方言,这是因为唐朝时越南地区大量引入汉语元素,不仅有了成型的语调化,还有了切韵。但是我们研究语言的时候,不应该先入为主把汉语母语作为包罗万象,把其他有相关联系的周边语言往自己的常识里套。——不能把其他国的语言看成汉语的方言!因为,与日语一样,越南语带有的,是当今已经不存在了的古汉语的影子。事实上,我们只有去研究这些周边语言,才可以绘制更加完整自己的古汉语面貌。
这就是社会科学研究避不开的内部视角和外部视角差异。从两个地名来举例,我们都知道,广东和广西,Qu?ng在越南语的意思是“段”。Qu?ng??ng在越南语是“东段”,Qu?ng Tay是“西段”,考虑到越南语其实就是先秦时广西曾经普遍存在的语言,我们不由地猜测,会不会是当地人先有了“东段”、“西段”的说法,在汉代才取了发音相似,意思更加有逻辑的“广”这个字呢?
在汉书以后的记录,对于越南地区,有三个同音称呼,Giao Ch ?(交趾,交址,交址)其中交趾的频率尤其高。这个选字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或许医学家和地质学家会给出不同的解读。这样的文化考古,或许更重要的不是寻找真相本身,而是在于能够在探索过程中展现出多少我们以日常习惯的思维视野无法看到的可能图景吧。
(7)
《寻找月亮》
作者:托尼·希勒曼(图书馆书籍,集体拥有。请勿将本书带出天体营。)湄公河的水流湍急,穆恩压低身子,努力控制着小艇,他的自动步枪压在身子下面,一只手紧紧按住胸口——在衣服深处有一封信,是他来这里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或许在两年前,这是必须的。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再是公务了。穆恩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选择,但是他只是觉得,有一样东西,漏在那里,是他人生的缺憾。
“亲爱的瑞克:”那封信是这么开头的。
我正在廊开写这封信,并委托乔治·赖斯寄出,所以别想在这里联系我,因为等你收到的时候,我早就走了。我们在这里的事已经了结了,而且时间不早,因为红色高棉在山上肆虐。我先坐巴士去曼谷,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再飞去西贡。
如果西贡的情况不对劲,正如我从有关南越军队士气的报道中预料的那样,那么我将继续尝试处理泰国的问题,并且像往常一样,您可以在西波拿巴酒店与我联系。
顺便说一句,Eleth Vinh要我表达她对你的爱,说孩子一切安好,并附上了一张照片作为证明。正如你所猜测的,她对波尔布特军队(如果你想这么称呼他们的话)不断取得的进展以及她家人面临的危险感到不安。考虑到我们所听到的波尔布特匪徒的行径,这种态度是合理的。坦率地说,我认为你应该把她带出去。
而且,也应该带她离开越南。我建议你密切关注此事,忘掉你那些高层朋友给你的那些乐观言论,以及美国大使在电台上的那些言论。我听说有些人已经从西贡登上飞机,带着非常重的行李。比如,包括从博物馆带出来的贵重物品。我觉得在西贡的时间已经很短了。
……
随信还有一张小小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身穿白色罩衫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穿着在穆恩看来像是睡衣的衣服。女人是亚洲人——她的脸微微背对着镜头,低着头,表情若有所思。一个漂亮的女人。婴儿直视着镜头,心形的脸上,一双大眼睛。乍一看,穆恩便隐隐感到一丝不祥的预感,这孩子身上有些特别。
信是寄给瑞克·马蒂亚斯在越南的公司地址——然而那家公司早就不存在了,其实也根本没有真正存在过。瑞克是风语者的假名,公司职位是给他做的伪装,而公司老板穆恩是风语者的保护者。可是都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们都撤退了,风语者早就退伍,穆恩恢复了军队的身份后,也将要随着最后的部队撤离。就在这时,他收到了这封信。
瑞克的小孩儿?又一个风语者的小孩儿?穆恩再一次盯着那张照片,努力在孩子脸上看出和瑞克的相似之处。没有……除了,他们性别相同,头发颜色都是深色,恐怕是黑色。
比瑞克更早,有一个同乡的风语者离开,也带了一个女儿……孩子的母亲从未出现,或许是西贡的歌舞女……
那个风语者带着女儿和瑞克告别的时候,穆恩也在,他们几人的情绪,显得非常激动。在战场留下血脉并不是正常的,可是至少带走自己的孩子是身为男人的责任。
和带着孩子离开的同乡告别时那么激动的瑞克,为什么反而会抛下自己的孩子?还有他的情人,他为什会把他们抛弃在这种地狱般的乱世中?
穆恩又仔细看了看照片,孩子——应该是男孩吧,并不像瑞克,但,似乎和记忆里那天见过另一个风语者的女儿有几分相似。
他的每眼睛像海上升起的冉冉升起的半个月亮:上眼皮弯弯呈现圆形,下眼皮接近平。
或许是风语者世代讲究母系社会有关——孩子都遗传了祖母的长相?
穆恩无法放下那封信。他可以随手扔掉的,或者是等到回国后再通过军部上司去找疗养院里的瑞克——还是不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像是一个接力运动员,拿到了这一棒,然后,不得不跟时间赛跑。——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现在,坐在小艇上,他努力说服自己,他在做一件必须做的事。
黎明时分,一道火光划过天空,越过河流,向东大约一英里处。又有两道火光升起,渐渐消失,然后突然传来一声机关枪的轰鸣。穆恩伸出手,握住了身下的枪。但枪声只持续了几秒钟。它惊动了青蛙和夜鸟,也激起了他在巴拉望岛听到过的那种蜥蜴的叫声。那声音也很快消失了。
随后一片寂静。只有马达的轰鸣声,船体滑过褐色水面的嘶嘶声。穆恩注意到夜色正在迅速消逝。他能辨认出红树林树干的形状,看到水面上水流的形态,辨认出随水流漂动的漂浮物。前方河岸边,一个人造建筑若隐若现。它似乎是一座建在河岸上方的支柱平台,上面建有一个奇特的形状。——穆恩认出来,恐怕这里以前是一栋房子。大概越共用过,然后美国人把房子直接烧了。
东方的天空此刻泛起了红晕。附近某处传来一只公鸡的啼叫,兴高采烈。又惊醒了另一只公鸡。还有一声狗吠。一百码外的水流中漂来一个笨重的东西。是布。是一具尸体漂浮在河面上,性别难以辨认。尸体的另一边漂浮着一个包裹。
是另一具尸体吗?太远了,无法确定。他望向内陆。红树林后面仿佛有几片稻田,隐约八九个棚屋。是北越兵在杀南越兵吗?还是南越兵以为自己中间有越共,开始自相残杀?
他把船开进湍急的水流中,斜着向上游驶去。穆恩拿起望远镜。首先他注意到了烟雾。烟雾不多,但从美军停在那里的坦克登陆舰“波特县”号的中部升起,而且“波特县”号似乎正向他这个方向猛烈倾斜。他能看到一个直升机停机坪的平坦甲板,以及六艘小船靠着系在船上的码头停泊。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
天色已近大亮,东方的地平线一片明亮。在上游,穆恩看到一艘小船沿着对岸航行,前桅高,后桅矮。在它后面,更远的水流中,另外两艘船正顺流而下。
他把引擎加速到最大速度。
前方的左岸。那里矗立着一栋巨大的混凝土建筑,瓦片屋顶,建在湄公河水位涨落所需的高架支柱上。码头从建筑延伸到河里,建筑后面是一排竹制建筑,屋顶是锡板,周围是一道高高的围栏,围栏顶部布满了铁丝网。
“如果好运气成功延续的话,赖斯应该在那里,”穆恩说。“他应该把飞机加满了油,我趁着天还没亮就能出发了。”
***
突如其来的暴雨,延缓了行程。
雨点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头顶的铁皮屋顶,从仓库的屋檐滴落,溅落在码头上的水坑里。穆恩听到一阵轰隆声,虽然很远,但却规律得不像是雷声。他听出那是炮火,也可能是重型迫击炮的声音。根据穆恩眼前的地图,上游唯一的大城市是芹苴,一号公路就在这里连接着湄公河的这一段。也许双方正在为此而战。总之,这里肯定比西贡周围安静得多。赖斯在机库里调高音量的收音机里全是坏消息。新山一空军基地遭到轰炸。基地紧邻首都,轰炸它的飞机显然是美制战斗轰炸机——要么是越南空军的叛徒飞行员,要么是攻占潘切及其空军基地时在北部地面上缴获的飞机。这似乎无关紧要。一则广播报道称,南越海军陆战队截获了一架试图从芽庄起飞、载满难民的C-130 运输机,他们把所有平民驱赶下来,然后自己坐飞机飞走了。昨天就任的新总统大明(杨文明)在广播中发言。他呼吁所有公民要勇敢,不要逃跑,不要抛弃祖先的坟墓……穆恩这才意识到奥萨一直在盯着他。“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伤心?”她问。
“或许你正在想你的爱人,”她说,“你肯定很想念她。”“没有,”穆恩说。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奥萨这个法国混血女人或许总是能精准地预测男人的想法,但这一次她错得离谱。
“一点也不想她?”奥萨一脸惊讶。“那你冒这么大的危险,把她扔在……”穆恩沉吟,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在明知道大厦将倾的前夜,赶往一个未知的地方,只为了救走——昔日同僚的妻子,或者情人,以及他的孩子?
奥萨的脸忽然涨得通红。“我道歉,”她说。“对不起。这不关我的事。我为什么要窥探你的私生活?我太糟糕了。别回答我的任何问题。我非常抱歉。”穆恩摇了摇头。“我要做的,只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他的母亲不会明白,他的女友也不会理解,事实上,她们恐怕会抛弃他,如果他坦白在这里做的事的话。
“嗯,”穆恩刚开口要具体解释,一辆车辆驶近的噪音就打断了他。对于一位曾经身穿装甲部队的中士来说,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履带式车辆,意味着装甲。而在这里,这意味着麻烦。
仓库卡车入口处,一辆涂着斑驳的灰绿色迷彩漆、沾满泥巴的装甲运兵车停了下来,车头几乎碰到了高高的铁丝网围栏的大门,围栏挡住了通往大院的路。
赖斯正匆匆走出机库,朝它走去。
“怎么了?”奥萨低声问道。她就站在穆恩身后。
“113 型装甲运兵车,”穆恩说,“车顶那个小小的支架上装了一挺五十口径机枪。一般有两个长凳,两边各坐六个人,他们的装备堆放在中间。司机挤在发动机旁边,透过脏兮兮的防弹玻璃往外看,除非车顶的舱门打开,否则头部根本站不起来。”
赖斯似乎觉得美式装甲车出现是个好消息。他解开了沉重大门的铁链。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头戴美军式越南共和国军头盔,身着军官制服,从车顶支架上爬下来,跳下车,穿过前面的大门。赖斯伸出了手。
南越军军官也伸出了手,手里拿着一把手枪。
装甲运兵车的后舱盖打开,一名士兵走了出来,也穿着军官制服,手持M16步枪。随后,随行人员开始移动,赖斯和两名军官走在最前面,装甲运兵车缓缓跟在他们身后。他们走进了机库。装甲运兵车停了下来,引擎熄火,一名戴着军帽、手持步枪的士兵从车里爬了出来。他伸了个懒腰,挠了挠屁股,然后靠在车上。
“我们该怎么办?”奥萨问道。
“这些人都是好人,”穆恩说。“皇家马航正在帮他们修直升机。也许他们听说那地方已经疏散了,所以过来看看情况。”“也许是吧,”奥萨说。“但他用手枪指着赖斯先生。”“是啊,我注意到了。所以我要躲一下。”穆恩说着拿起饭碗和地图,放进包里,然后环顾四周,寻找他留下的痕迹。
“那里,”奥萨指着堆积如山的粗麻布袋说道。
“你看着,”穆恩说,“别留下任何我来过的证据。”他搬了足够多的行李袋,在墙边挖出一个狭窄的缝隙,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墙后,他正钻进那缝隙,就听到车辆引擎发动了。
奥萨正站在门口指指点点。穆恩看到赖斯心爱的休伊直升机被装在拖车里,停在停机坪上。旋翼缓缓转动。赖斯坐在手持手枪的军官旁边,操控着直升机。
发动机轰鸣一声,然后又轰鸣起来。随着直升机旋翼的转速加快,手持步枪的军官从侧门爬了进来,示意士兵加入他们。他从装甲运兵车旁跑开,钻到旋翼下方,钻了进去。
直升机升空,急转弯飞过湄公河。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传来自动步枪射击的刺耳噼啪声。
穆恩说:“看来南越又失去了一名连长、一名情报排长和一名优秀士兵。”“我们也失去了赖斯。”奥萨说。“他不会回来了。”***
再次躲在麻袋缝隙里的穆恩终于等到一阵拖拽刮擦声传来,是巡逻检查的越共关上仓库推拉门时发出的。他把门推开一英寸,往外望去。泥泞的院子里空无一人。装甲运兵车停在机库入口处,被雨水浸得锃亮。直升机停机坪也被雨水浸得锃亮,提醒着他,乔治·赖斯已经带着他唯一的希望飞走了。他把门又推开一英寸,手指摸到了钉在门外的纸。
他把那张条子撕下来。上面是用毡头记号笔手写的,递给了奥萨。
“啊,”她翻译道,“这座仓库,连同里面的大米,以及其他所有物品,都归安禄县革命委员会保管。任何非法侵入或盗窃行为,都将受到人民法庭的制裁。”“好吧,”穆恩说。“他们走之前聊了些什么?”奥萨说:“那个耳朵被割掉脸被烧伤的老男人跟那个女人说他们来得太晚,没能抓到直升机。她回答说这架直升机没准被伪军拿来逃跑了,不会给他们的战友同志制造任何麻烦。”
穆恩勉强一笑,“说得完全正确。”
“然后他们打开了一些袋子,”奥萨说。“其中一包椰干里埋着鸦片球。”穆恩呼出一口气:“鸦片……”。
“以原始的形式,”瘫软在地上的李先生说。“他们在缅甸的山里采集罂粟。
把它煮成焦油,揉成球状。然后用布包好,运到柬埔寨。然后它要么……”李先生注意到了穆恩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
奥萨说:“幸好李先生拿出来证明,说明这个仓库属于一名南越军队将军,不知情的我们只是帮忙看守。”
穆恩说:“赖斯在的话也会这么说吧。你们还听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几个人进来了,”李先生继续说道。“一个女人说话。她告诉领头的老男人,他们从西贡的广播里听到,美国人正在撤离西贡的大使馆。他们说,一大群城里人,就是那些帮助过美国人的人,互相打斗,试图闯入大使馆,但美国海军陆战队阻止了他们,直升机飞过来,降落在使馆楼顶,然后带着美国人飞走了。”
“玩儿完了,”穆恩说。
李先生盯着他。
“这是一句美国谚语,”穆恩说。“意思是某件终于结束了。我们常说,不到最后一步,一切都不算结束。现在我想,它真的特么结束了。”李先生点头。
穆恩最后说,“直升机没了后,我一直在想,或许我们可以找到一条路往北走。想办法溜进西贡,然后去大使馆。不过,现在看来,玩儿完了。”……
“有时间聊聊吗?”黛娜刚刚把手中那本托尼·希勒曼写的越战小说《寻找月亮》放回图书馆的书架,就听到身后女孩的说话声。
她微笑着回头。正对上蒂娜那双气鼓鼓的眼睛。
(8)
天体营的咖啡厅是免费的,但是黛娜知道那些K-cup 会对环境造成多少污染,七号塑料壳为了保鲜其实用了四层,包装太厚了,根本不可能生物降解,丢弃的咖啡粉闷在里面发霉,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看着面前的女孩转着咖啡杯,黛娜没有多说什么。我们每个人其实都不知道自己以为的善举最终会收获什么善果又回制造什么恶果,但起码,纠结和选择本身是一种担当。
“我是在费城长大的……”黑皮肤印第安女孩开始了自己的故事。讲一座城市在去工业化后怎么一点点衰落,讲一个努力融入多元化社会的混血女孩,讲教育贷款和社区大学,讲挣扎与回归。
长长的故事结束,她说:“而这里,是我们最后栖息的地方,我希望你不要打破这种平静。”
咖啡杯还在冒着热气,女孩没有继续说,黛娜也没有回话。她在想,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建议露娜找个机会去照一张脚部的X 光片,这会花一些钱,但是另一个身份是生物医学公司老板的金丝雀不难给她找个关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免费做(比如停尸房……)或者是用便携X 光机。还是那句话,条件总可以创造,但是一切都取决于露娜是否愿意。
看来,露娜把她的话悉数告诉了蒂娜。当然,黛娜无法说这是一种背叛,毕竟她们是共同生活的一对儿。可是,黛娜依然觉得不舒服,这是她试图与女儿坦诚相待以来第一个重大挫败。
这是“你们”最后的栖息地?你们?还是你自己?
“你知道些什么?”作为母亲,黛娜反守转攻。她明白了,身材高大的露娜一直都不是做决定的那个,面前的这个蒂娜才是。而且,不做DNA 检测这件事,恐怕也是她坚持的。
“如果我当初申请到了教育贷款的话,我应该上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生物系。”蒂娜挺了挺腰板。
好吧,所以这是从亲属关系上升到专业知识的对抗了吗?
“露娜的身体里藏着她想寻找的答案对吗?”
“是她不想找到的答案!”黑皮肤女孩提高了音量。
黛娜抱了抱胳膊,刚好挡住自己两只暴露的乳头。女孩的攻击性令她不自觉地想防守,赤身裸体的自己似乎没有了安全感。
大D 和小d ,遗传生物学入门知识。
对啊,同为混血的女孩,蒂娜自己肯定平时没少思考过这种问题呢。
黛娜思考起自己看到的资料,两个法国医生在越南考察,发现某个地区大量出现人鱼脚……
不是全越南都是人鱼脚,是只在那个地方。其实越南人侨居他国后有一个普遍的习惯,露出自己的脚,尤其是脚底板,仿佛是一种审美。这种奇异的生活怪癖,会不会跟祖上拥有正常脚型的人喜欢炫耀有关呢?或者是一段时间大家以脚来选择配偶?
大D 和小d ,遗传生物学入门知识。
畸形是小d 小d ,两条染色体都出了问题。法国医生发现的这个现象,很可能跟那个地区近亲结婚严重有关。
如果露娜只有一个来自越南的爸爸,那么,她获得的遗传基因只应该是大D小d 这种,她应该是正常脚型才对。
露娜的舅舅去过越南,打过仗……露娜有一个越南的爸爸,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不是这个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露娜妈妈的遗传基因里,为什么也有这个缺陷?
空调开得有点低,图书馆里有些压抑。
黛娜的眼光瞟向书架,那里放着她看了一半的《寻找月亮》。
她觉得,她找到了,她找到月亮了。
露娜,Luna,就是月亮。
她知道她的爸爸和妈妈分别是谁了。
是啊,成为巫女这件事,并不是什么荣誉,而是一种自然安排的平衡,你该成为巫女,只有这样,一切才平衡。这就是黛娜自己作为皮行者的体会。同为混血的蒂娜和露娜,她们能互相体会,而同为巫女的黛娜和露娜的母亲,也应该可以互相了解。
就像托尼·希勒曼的书扉页上讲的:穆恩(他的名字写出来就是Moon,也是月亮)重返大厦倾覆的越南战场,只为了寻找自己兄弟的孩子,然后到最后他才明白,他一路寻找的,其实是自己。
黛娜,也是一样的。她在为露娜寻找父亲,却没想到,寻找到最后,却是为露娜的母亲,那个在我们故事中从未出场的,已不在人世的女人,寻找到了父亲。
而,这,也就相当于是黛娜,寻找到了自己。
“她……怎么死的?”黑金丝雀嘴中有些苦涩地问道。
“新冠。”
这回答太干脆,太理所当然,以至于蒂娜自己也愣住了一般,过了半天才补充道:“她不看医生,不打疫苗,其实露娜从小她妈妈都不让她看任何医生。”因为,医生,会看出来端倪?
所以,其实,人人都知道一些,至少都猜出来了一些。
奥坎剃刀。
黛娜想起刚刚蒂娜讲的她自己的故事,她从小皮肤长得黑,妈妈只是说,长大后就白了。后来关于皮肤黑的理由来回变化,解释越来越复杂,比如娘胎中时候母亲吃了药,比如远方叔叔也是深肤色……直到父母离婚。最后她高中毕业前,实在忍不住了,拉着母亲的手问:“我的爸爸,到底是谁?”——“他叫乔什·华盛顿,很奇怪的名字吧,他是个自由民,他的爷爷是你爸爸家的黑奴。”是这种耻辱感,让蒂娜无法完成阶级的跳跃。当她收获大学的录取信,只需要完成学生贷款的时候,她放弃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活着。
她不知道读大学后自己又该做什么,作为谁的骄傲。她憎恨起家族,厌恶了血脉,为男人和女人各献出一半的基因把这些丑恶历史继续掩埋而恶心,她成了只和女人上床的人,爱上了在她们面前裸露,和她们一起,在所有人面前裸露。
黛娜把抱在胸前的手放了下来。乳头都粘了汗渍,黏糊糊的。蒂娜朝她胸部望了一眼,嗤笑了一下。?——“就你,还想当她的母亲?”她仿佛这么说。
***
月亮越来越圆了。露娜望着月亮,思索着自己该下什么样的决定。她又有什么资格来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想起了图书馆看的那本书……小说!对,虚构类小说!她想起自己认识的一个人认识的另一个人,摸出翻盖手机,在通讯录里找那个DC区号开头的从没打过的电话。
“哈喽?你是谁?”连续打第三遍,对方才接听,之前两次都被直接挂断了,看来是把自己当成骚扰电话了。
“你是戴安娜的老师对吗?我是她的亲妹妹。”“唐娜?”对方的语气有一种不确定的疑惑。他认识唐娜?!
“另一个妹妹,黛娜。”
对方半天没有说话。
“我希望你可以帮帮我。”
“那个,我……忙。”
心里的期待又被浇了凉水。但黑金丝雀不是会被挫败打倒的人。
“我有一个很好的故事……你会感兴趣。”
“哎……”对方长吁一口气,音量有点变化,似乎是把手机换成了免提模式。
然后“咔”的一声脆响,黛娜的耳朵辨认出来,是zippo 打火机的声音,对方点了一根烟。
“你知道,我在忙什么吗?我在赶稿子,哈莉·奎茵写的剧本内容全都是剽窃和拼凑,我在绞尽脑汁把一切打散重组,免得触犯版权。”哈哈!黑金丝雀差点笑了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哈里那个狗东西还真是不受人待见,就算当了这个正义联盟的领导,也没人把她当块饼。
“她折腾的啥还不是我和戴安娜投资的?她还敢催你和你发脾气?我不让她趴在地上喊我小姨就不错了。你让她滚一边去等着,我的故事你会感兴趣,而且,这个故事啊,确实会帮到人。戴安娜说,你是个爱帮人的热心肠,对吧?”那边没回话。黛娜却想,如果你真的打算拒绝,你一开始就不会点这根烟了。
拿捏了对方心态后,她说:“托尼·希勒曼,你知道这个名字吗?”“哦?写纳瓦霍族警察的推理小说家?他早死了吧,后来他的女儿安妮续写了那些故事,狗尾续貂还又臭又长。”——看来对方不仅知道,而且很熟悉那些作品!
“他不只是写纳瓦霍的故事对吧,他还写过《寻找月亮》。”黛娜循循善诱。
“越战故事?那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越战老兵,我记得是坦克旅的吧,把他自己的经历写成了小说,或者说写进了小说。”淋浴堂抽烟的节奏很风雅,吸气,然后随着说话慢慢吐,让他的声音带有一种磁性。黛娜想起姐姐对自己的描述——这是一个你永远无法跟他见面的人,但是他的声音已经足够令你满足——你会感恩自己拥有了一份独特的人际关系。
黛娜不由点头,我们每个人呢都是把自己的故事重新书写,写成别人的故事。
这就是她的计划,既然蒂娜非常抵触自己亲口告诉露娜真相——露娜很可能是一对因为越战撤离而分开的亲兄妹数十年后有意或无意乱伦的后果。那么,她就不亲口说呗。可是,如果这样的故事成为一本书,变成别人的故事,然后让露娜在图书馆里看到……
“续写希勒曼这种事,我肯定比安娜强。”淋浴堂笑了笑。“但是你说这算什么玩意?伤痕文学吗?比日本的《血疑》多差不多了哈。多切斯特越南人和爱尔兰人混居区长大的男孩,终于明白自己是纳瓦霍风语者撤退时抛弃的弃婴,他妈妈呢?你怎么安排的。”
黛娜脱光了衣服,盘腿坐在床上,让月光照在自己的赤脚上。
“《寻找月亮》的最后,也只是写到那个女人爱丽丝·文抱着婴儿现身,是不是?你可以写成当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比如在撤离中发病去世了,只有修女带着孩子。”
这种不是续写,这种其实是切尾重启故事。
“我想下,你的目的,是让男孩成为美国的公民?你是要安排他多年后去大峡谷寻根,跟不知道是自己亲生姐姐的巫女相遇,然后怎么怎么的,对吧。”作家的思路比起黛娜要专业,有效。普通人写故事,所谓原创故事,都是一个剧情往前展开,走多少算多少。专业作者是安排一个一个的点,片段化,让片段自己生长后连接,构建起点线面的艺术——生物医学专业的黛娜是这么理解的。
“那个奥萨是谁?我都忘了那个故事细节了。其实我记住这个故事是因为,里面一个人叫瑞克(Ricky ),一个叫李(Lee ),我最早发表故事的时候需要笔名,就把随手翻到的那本书里这两个人名字合在起来,造了个rickli……”——这就是缘分,人和人,故事和故事,也像是丝线,飘在一起,连在一起。
“奥萨是一开始写信的人,她是荷兰……”
“停!”淋浴堂打断了她描述角色的长相。“黛娜,请你忘记所有希勒曼写的故事细节,包括人物的面孔和民族设定,只记住这几个名字。奥萨,穆恩,瑞克,李,最后还有一个孩子,我们就叫他阿光好了,英文写成Sang,越南语意思是阳光。瑞克之前和那个女人生的女儿叫露娜,被同乡带回了纳瓦霍保留地。现在,听我的设定。奥萨是法国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她帮助修女写了信,穆恩是爱尔兰人,住在波士顿的贫民窟。前面都不重要,最后是穆恩找到了抱孩子躲在湄公河小岛上的修女,奥萨问他以后怎么办,是把孩子交给她,带到东帝汶的修道院养大?穆恩拉住了奥萨的手,告诉他让孩子在乱世中失去父亲母亲是残酷的,他向她求婚,请她做孩子的妈妈,他来当爸爸,三个人一起登上美国逃亡的航空母舰。最后他们在修女的见证下结婚了,太阳升了起来,孩子发出一声充满朝气的啼哭。这就是上半本故事的结尾。”
电话那边,黛娜捂住脸,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整个人都变成了真人版的“揉脸”表情包。
上半本?未完待续?
又是一声打火机声音,第二支烟了。淋浴堂深深吸了一口,换了个严肃的语气。
“戴安娜跟你说过没有?编这样的故事,你是要付出代价的。”哎……
她就知道……
可是老色癖的要求,不论提什么,如今对黛娜来说,都是不疼不痒的了。尤其是她已经详细听戴安娜讲因为抓捕这家伙,反而被他设下的陷阱囚禁在“母狗世界”,整个人脱胎换骨的经历……
“师……师傅,”黛娜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她用的是日语,“sensei”,也就是“先生”。
“嗯,”那边漫不经心地答应了,沙沙声,好像是在纸上写了什么。
对了,想起姐姐说,淋浴堂这个老家伙从不在电脑上写草稿,从来没听过他敲键盘的声音,每次都是在纸上瞎划拉。而且,这个人……有各种怪癖。
“我是写黄色小说的,所以,在我写的故事里,你得脱光。”黛娜放下手,看着自己那一丛不算茂密的阴毛,愣了一下。其实她早就做好脱光的觉悟了,只有那样,自己才能和女儿坦诚相对。
“靴子也要脱。”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光脚。很美的脚型,一点恶心感都没有。
电话挂断了。
像是完成了人生中最关键的任务,黛娜放松下来,就这么光着身子,打开了门,蹑手蹑脚走在月光下,到旁边的厕所撒了泡尿。
白皙的臀部在月光照射下,一动一动的。她就像是一只警惕的雌兽,一方面在大自然母亲面前坦荡地展露着肌肉与韧带,一方面又有一种不知道在被谁偷窥的耻辱感。空气里有淡淡的冷烟飘着,周围并不寂静,夜虫在鸣叫,在草丛中挪动着大腿。黛安又一次用胳膊搂起胸,乳房挤起深深的乳沟,她闻到自己身上不算香也不算臭的独特味道。月光如华,冷静得干燥。胸口起伏,水滴在肩头,湿润着。夜是冷的,尿是热的,这两样都让黛娜感到生命的美好,她先是听了听,没有人,然后推开小木门,小狗一样蹦也似的窜回小屋中。现在她真的完全放松了,钻进被子里,美美地睡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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