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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汉风云 (4-5)作者:xrffduanhu1 - 长篇色情小说

[db:作者] 2025-12-04 11:19 长篇小说 7300 ℃

【天汉风云】(4-5)

作者:xrffduanhu1

2025/12/01 发表于:sis001

  关于本文的设定,大家可能会看出很多朝代的既视感,而且还登场了一些历史名人比如岳飞秦桧赵佶杨钊严嵩等等——不过本文真是架空的,登场的角色都是工具人,不必太联想他们原本世界线的人生遭遇之类,大家看个乐为主。试想一下,在一个大昏君治下,仙之人兮列如麻的朝廷里,原创的主角会怎样破解眼看就要收束悲惨的世界线?

第四章·鹿清彤坐观将军策,孙廷萧烹煮妙人心(无肉戏剧情章,纯爱无绿,后宫向)

  “哎呀呀——”

  还在回忆与幻想中流连忘返的赫连明婕,忽然感觉身体一轻,竟被孙廷萧直接从床上抱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他三下五除二地套好了外衣,然后像夹着个小包裹一样,被直接架着胳膊,“礼送出境”了。

  “早点睡,明天不许赖床。”孙廷萧把她放在卧房门口,不容置喙地说道。  “哼!”赫连明婕对着他做了个鬼脸,看着那扇在自己面前无情关上的房门,只能垂头丧气地跺了跺脚,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也好,状元姐姐就在隔壁的听雨轩,今天太晚了,就不去打扰她了,明天一早再去串个门吧!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被萧哥哥给拐带来的呢?

  不过,赫连小丫头心里可是明白得很,就将军那套坏坏的、撩死人不偿命的手段,鹿清彤这样一看就是饱读圣贤书、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乖乖女,被他三言两语骗得当天就跟着回了家,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嘛!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精力旺盛的赫连明婕就兴冲冲地跑到了隔壁的听雨轩。

  “啊!”

  听完了鹿清彤有些羞于启齿、但还是简要说明了她昨天被“抓”回将军府的全过程后,赫连明婕不由得气得小脸通红,猛地一拍桌子。

  “他怎么能这样!”她义愤填膺地叫道。

  鹿清彤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吓了一跳,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明婕妹妹,你……你这是怎么了?”

  在她看来,自己被孙廷萧强行抱回来这件事,虽然过程孟浪了些,但赫连明婕作为孙廷萧“内定”的未来夫人,不是应该为自己这个“情敌”的遭遇而感到高兴吗?怎么反而像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替自己打抱不平起来了?  “我当然生气了!”赫连明婕叉着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太过分了!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你!”

  鹿清彤彻底被她搞糊涂了。她拉住激动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婕妹妹,我……我不太明白。他把我带回府里,你……你不生气吗?我以为……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赫连明婕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喜欢你呀,鹿姐姐!你人又好,又有才华,还长得这么漂亮,你来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那……那你到底在气什么?”鹿清彤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不够用了。  “我气他欺负你啊!”赫连明婕的火气又上来了,“他怎么能把你给弄哭了?还强行把你抱到马上去?喜欢一个女人,难道就是用这种欺负人的法子吗?他就是个大坏蛋!大笨蛋!”

  在赫连明婕那单纯直接的世界观里,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对她好。要把最好的猎物分给她,要把最漂亮的珠花送给她,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她赢下射箭比赛,而不是像孙廷萧这样,用言语把人逼到墙角,把人惹得又羞又气又哭,最后还用蛮力把人给掳走。

  “在我们草原上,勇士要是看上了一个姑娘,会把最大最肥的羊羔牵到她的帐篷门口,会为她唱上三天三夜的情歌!哪有像他这样,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又凶又坏的!”赫连明婕挥舞着小拳头,为鹿清彤鸣着不平。

  听完她这番义愤填膺的控诉,鹿清彤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怒容、真心实意在为自己打抱不平的小姑娘,心中五味杂陈。

  她原以为,赫连明婕会是她的情敌,会对自己充满敌意。可谁曾想,在这个草原姑娘的眼中,自己非但不是敌人,反而是和她站在同一战线的、被同一个“坏男人”欺负了的盟友。

  一股暖流,夹杂着哭笑不得的荒谬感,缓缓地从鹿清彤的心底升起。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没心没肺、咋咋乎乎的小姑娘,实在是……可爱得紧。  “不行!”赫连明婕越想越气,她一把抓住鹿清彤的手,“我得去找他算账!我得告诉他,不能这么欺负自己的女人!鹿姐姐你等着,我这就去替你讨回公道!”  说完,她便风风火火地,转身向外冲去,看那架势,竟是真的要去跟孙廷萧理论一番。

  “哎呀!”鹿清彤还没来得及拉住她,那风风火火的小姑娘就已经冲出了听雨轩的院门,直奔主院的书房去了。

  果然,没一会儿的工夫,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只听“砰”的一声,赫连明婕就被人从书房里给扔了出来,像个小麻袋一样滚了两圈,趴在了地上,弄得灰头土脸。

  “萧哥哥你这个大坏蛋!你欺负女人!你不是好汉!”她趴在地上,一边拍打着尘土,一边不服气地大声抗议着。

  书房里传来孙廷萧那中气十足、毫不怜香惜玉的声音:“大早上的精神挺好啊!有力气在这儿嚷嚷,先去后院靶场射三百箭!”

  “我不去!”

  “那就去绕着跑二十圈!”

  “哎——”赫连明婕发出一声长长的、不情不愿的哀嚎,最终还是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气鼓鼓地往后院去了。

  鹿清彤在院门口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莞尔一笑。这丫头和将军的相处方式,实在是太有趣的紧,不像上下级,也不像未婚夫妻,倒更像是一对整天斗嘴的欢喜冤家。

  “鹿清彤在吗,进来——”

  就在她看得出神时,孙廷萧那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从书房里传了出来。  鹿清彤心里一紧,只好理了理衣衫,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她走进那间宽敞明亮的书房,却见孙廷萧一大早就在里面翻腾着一大堆的书本卷宗,弄得满屋子都是纸张。

  他看到她进来,便用下巴指了指那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的书桌,说道:“你就在这儿待着。这几天,把这些东西都给我看熟了。”

  鹿清彤走近一看,只见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军事地图、边防哨探的塘报、军械粮草的账目,以及一些看起来像是机密的西南军情卷宗。

  只是,此刻这位发号施令的大将军,样子却有几分滑稽。他下身只穿着一条方便活动的犊鼻短裤,露出两条肌肉结实、布满伤疤的小腿;上身那件褂子也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了里面古铜色的、如同钢铁浇筑般的胸膛和腹肌。

  不过,在他那线条分明的腹肌之上,却又能看到一层薄薄的、略有起伏的小肚腩。

  似乎是注意到了鹿清彤那有些惊奇的目光,孙廷萧一边不甚在意地系着衣带,一边大大咧咧地解释道:“别小看这点肉。我们这种常年领兵打仗的,身上要是没点存货,没点肥肉,那还怎么打持久战!光有一身腱子肉,中看不中用!”  “你以后也得吃胖点!”

  孙廷萧一边说着,一边将最后几卷地图和一份看起来极为重要的、用火漆封口的卷宗丢到了鹿清彤面前那堆“小山”上,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只留下一句“午饭前我回来检查”,那声音消失在了庭院里。

  鹿清彤看着他那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还好,还好。今天早上的将军,虽然依旧霸道,衣着也有些不修边幅,但好歹没有再像昨天晚上那样,对自己动手动脚、言语轻薄了。看样子,他似乎真的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下属来使唤。这让鹿清彤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几分。  不过,他留下的这些文档,可真是太多了。

  鹿清彤走到那张宽大的书桌前,看着眼前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饶是她自诩过目不忘、博闻强识,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头大。她虽然熟读诸子百家,对兵家的典籍也涉猎颇多,但那大多是理论层面的东西。

  像眼前这些如此实用、如此具体的军队内部文档,她还是第一次接触到。  这里面,有西南边境各州府的详细堪舆图,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兵力部署、山川河流、关隘要道;有骁骑军下辖各营各部的编制、兵员、武器装备的详细名录;有近三个月来,与南诏、吐蕃接壤地区的哨探塘报,上面记录着每一次小规模冲突和敌军的动向;还有厚厚的一叠,是关于粮草、军饷、军械损耗与补充的账目……

  这些,都是一个庞大战争机器运转的核心机密。而现在,它们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鹿清彤深吸了一口气。她明白,这是孙廷萧对她的考验,也是他对她的信任。  她不再多想,连忙在那张属于将军的宽大椅子上端正地坐好。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熟悉这一切,才能真正地胜任“主簿”这个职位。

  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这只是一个开始。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关于西南地理的卷宗,神情专注地,开始认真研读起来。

  时间在指尖与卷宗的摩挲间悄然流逝,书房内静得只剩下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鹿清彤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她早已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那个将她强行“请”来此处的男人是何等可恶。

  此刻,她的整个心神都被这一份份来自西南前线的塘报、舆图和军需记录所攫取。

  圣贤书里描绘的天下大势,在这些冰冷而鲜活的数字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每一份战损报告背后,都是成百上千条鲜活生命的消逝;每一条被截断的粮道,都意味着一支军队在泥沼中绝望的挣扎。

  她终于明白,为何之前朝廷对西南用兵会屡战屡败,甚至到了惨败的境地,以至于连累了素来被视为庸才的高俅和以老谋深算著称的司马懿这两任太尉,都在这场西南的无底洞里栽了跟头,接连倒台。

  卷宗里呈现出的局面,比她想象中还要凶险百倍,那是一张由百夷部族、复杂地势、内奸叛乱和后勤崩溃交织而成的大网,任何踏入其中的人,都仿佛注定要被绞杀殆尽。

  日头渐渐升至中天,暖黄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鹿清彤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腹中空空,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  她刚刚看完孙廷萧接手西南战局之前的所有资料,就像一个解题人终于厘清了所有混乱的条件,正准备迎接最关键的核心谜题。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个在她面前轻浮无赖的男人,究竟是用了何等通天的手段,才将这盘必输的死局,下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胜。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下一卷用红绳捆扎的文书,上面标注着“平南策要”四个字。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带着几分鬼祟和好奇。

  “鹿姐姐,吃午饭啦!”

  清脆活泼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满室的沉寂。鹿清彤被吓了一跳,猛地从卷宗的血雨腥风中抽离出来,抬头望去,只见赫连明婕正扒着门框,冲她挤眉弄眼。

  草原公主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一身劲装也显得有些凌乱,显然是刚经历过一番剧烈运动。

  她见鹿清彤望过来,便不再躲藏,大大方方地推门走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甩着胳膊,嘴里嘟囔着:“萧哥哥真的罚我去后院跑了二十圈,还射了一百支箭!你看我的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她凑到鹿清彤的书案前,好奇地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小声惊叹道:“哇,这么多字,看得我头都大了。鹿姐姐,你一上午都在看这些东西吗?不无聊吗?”  鹿清彤看着她被汗水浸湿而显得愈发明艳的脸庞,听着她毫无城府的抱怨,心中那股因沉浸于军国大事而紧绷的弦,莫名地松动了几分。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腰背早已僵硬酸痛,腹中的饥饿感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将那卷“平南策要”轻轻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这位名将的正谋和奇计,她才刚刚窥见一角,但眼下,确实需要先填饱肚子。她站起身来,对赫连明婕露出了进入这座将军府以来的第一个、也是最真心实意的微笑:“走吧,我正好也饿了。”

  赫连明婕的出现,像是给这间充斥着铁血与阴谋的书房注入了一股鲜活的草原气息。鹿清彤那因过度专注而绷紧的神经,在对方天真烂漫的笑容中,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好,我们去吃饭。”鹿清彤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她站起身,才发现双腿早已因久坐而有些发麻。

  “太好了!”赫连明婕高兴地欢呼一声,很自然地就上前挽住了鹿清彤的胳膊,亲昵地将她往外拉。“走走走,我带你熟悉一下路!你刚来,肯定不知道饭厅在哪儿。”

  鹿清彤任由她拉着,穿过回廊,走进了将军府真正的生活区域。骁骑将军府的规制,符合孙廷萧的身份,但内里的布置却远比鹿清彤想象的要简洁、肃杀。这里没有江南园林的曲径通幽,也没有寻常高官府邸的奢华靡丽。

  一路走来,所见皆是开阔的院落,坚实的青石板路可以直接通到各处。  “你看,”赫连明婕指了指远处一角光秃秃的空地,“那里本来能修个小花园的,结果萧哥哥说种花还不如练箭,就改成了靶场。”

  赫连明婕像一只快活的百灵鸟,叽叽喳喳地介绍着,将这座府邸的每一个角落都用孙廷萧的实用主义逻辑解释了一遍。鹿清彤默默听着,心中对孙廷萧的印象愈发矛盾。

  这座府邸的格局,处处都透着实用至上的军事风格,与他那好色轻浮的“登徒子”形象格格不入。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很快,赫连明婕将她带到了一处半开放式的花厅。花厅临水而建,通透的格局将一池秋水和满园萧瑟的景致都纳入其中。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和残荷的清苦气息。

  厅内只摆着一张简单的石桌,孙廷萧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身上只着一件玄色的常服,领口微开,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慵懒随性。他单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在远处的池面上,似乎正在出神思索着什么,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静默之中。

  那一瞬间,鹿清彤看到的,不是那个轻薄的登徒子,也不是那个霸道的将军,而是一个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带着几分疲惫与深沉的男人。

  “萧哥哥!我们来啦!”赫连明婕的呼喊打破了这份宁静。

  孙廷萧像是从深思中惊醒,他转过头,脸上瞬间又挂上了那副熟悉的、带着三分戏谑七分玩味的笑容。他那深邃的目光越过赫连明婕,径直落在了鹿清彤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

  “来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对鹿清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道:“这一顿,也算是欢迎状元娘子,正式加入我骁骑军了。”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那股熟悉的调侃味道,鹿清彤的脸颊不由得一热。这称呼让她想起了昨夜被他强行掳上马背的羞愤,又混杂着一上午沉浸在他赫赫战功中的震撼。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帘,微微侧过脸,仿佛想躲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口中却还是依着礼数,有些仓促地回道:“将军言重了,清彤……担不起将军如此称呼。”

  孙廷萧看着她那副又羞又窘、偏偏还要强撑着礼数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没有再继续言语上的逼迫,只是哈哈一笑,伸手大喇喇地拉开了自己身边的椅子:“行了行了,不逗你了。坐吧,看了一上午卷宗,脑子不饿,肚子也该饿了。”

  赫连明婕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等招呼就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准备开动。鹿清彤迟疑了一下,也在孙廷萧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几乎是同时,侍立一旁的丫鬟们便流水般地将午膳送了上来。

  与将军府整体的简朴风格不同,这顿午饭却显得异常丰盛,甚至……有些古怪。

  桌子中央摆着一只硕大的盘子,里面是一条烤得焦黄流油的羊腿,浓郁的肉香混合着一种特殊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旁边还配着几笼白白胖胖的蒸饼。这两样倒是寻常,可除此之外的其他几道菜,就让鹿清彤这位自诩见多识广的江南才女,也看得有些发愣。

  一盘色泽红亮的肉块,被切成方方正正的模样,码得整整齐齐。那肉皮晶莹剔透,仿佛上好的琥珀,肥肉部分看着油润,却不见丝毫腻态,瘦肉则呈现出诱人的酱红色。

  这显然是猪肉,可无论是江南一带精于炖煮做法,还是北地惯用的烤、炙,似乎都做不出这般入口即化、肥而不腻的观感。

  另一盘则更是奇特。一片片薄薄的肉片,外面裹着一层金黄酥脆的薄壳,又被一种闻起来酸甜开胃的琉璃芡汁包裹着。鹿清彤想不明白,这是用了何种手法,才能让那外壳炸得如此轻薄,还能在酱汁的浸润下依旧保持着脆感。

  最让她感到新奇的,是一盘清炒的时蔬。碧绿的菜叶本是寻常,可里面却点缀着许多指甲盖大小、干瘪通红的小东西。

  一股辛辣呛人的气味从那红色的东西上传来,不是茱萸的温吞,也非花椒的麻烈,而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直接而霸道的香气,光是闻着就让鼻腔微微发热。

  赫连明婕对这些新奇玩意儿早已见怪不怪,她欢呼一声,直接上手撕下一大块羊腿肉,大快朵颐起来。

  孙廷萧看着鹿清彤那副好奇又不敢下筷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

  他主动拿起公筷,夹了一块那金黄酥脆的肉片放进她碗里,颇有些得意解释道:“别光看着啊,尝尝。这些都是我闲着没事自己瞎琢磨出来的菜式,用的不少香料都是从西域胡商那里弄来的稀罕玩意儿。咱们中原人吃得少,但味道还不错。”

  他指了指那盘炒青菜里的红色小东西:“尤其是那个,劲儿大得很,你少吃点,免得待会儿哭鼻子。”

  鹿清彤的脸颊又是一热,被他这句“哭鼻子”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夹起碗里那块造型奇特的肉片,迟疑地送入口中。

  牙齿咬破酥壳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紧接着,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酸甜交织的浓郁滋味在味蕾上炸开,裹挟着酥壳的焦香和里脊肉的鲜嫩。

  这是一种极其复杂而又和谐的口感,是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绝妙。

  她眼中的惊奇几乎无法掩饰,随即又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那红亮的方块肉。那肉块果然如看上去一般,入口即化,浓郁的肉香和醇厚的酱汁完美融合,肥腴的部分在唇齿间留下了无尽的余韵,却没有半分油腻之感。

  看着她一副被美食征服的小模样,孙廷萧眼中的戏谑慢慢褪去,浮现出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

  他没有动筷,只是单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品尝着桌上的每一道菜,看着她从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渐渐放开,脸上流露出纯粹的、享受食物的满足感。

  孙廷萧那带着笑意的目光,让鹿清彤觉得脸颊上的热度又升腾起来。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低头专注于碗中的食物,试图用咀嚼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这顿饭吃得她心绪不宁,各种滋味在心中翻滚,比口中的酸甜辛辣还要复杂。  一旁的赫连明婕早已风卷残云,正抱着那只烤羊腿啃得不亦乐乎。孙廷萧倒是不急,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方正的红亮肉块,放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自满的优雅。他看着鹿清彤,仿佛不经意地打破了沉默:“那些卷宗看得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鹿清彤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玉箸,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才正色回答道:“回将军,清彤已将您接手西南战事之前的塘报舆图大致阅览了一遍。”

  她顿了顿,抬起眼眸,“对于将军当时所面对的糜烂局势,总算有了一些了解。”

  “哦?”孙廷萧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的回答有些意外,随即点了点头,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看得挺快。”

  恰在此时,一名丫鬟端着一个滚烫的白瓷汤盆走了上来,轻轻放在桌子中央。盆中是奶白色的浓汤,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汤里还飘着几个拳头大小、浑圆饱满的肉丸,随着汤的热气微微颤动,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尝尝这个。”孙廷萧朝汤盆抬了抬下巴。

  不等鹿清彤回应,赫连明婕已经欢呼一声,抢先盛了一大碗,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孙廷萧亲自拿起汤勺,为鹿清彤盛了一碗,推到她面前。

  那汤汁醇厚,肉丸软糯,入口鲜美无比,与之前那道红亮的方块肉一样,都是用猪肉制成,却丝毫没有寻常猪肉的腥膻之气,反而将肉的鲜香发挥到了极致。  鹿清彤小口喝着汤,心中却思绪万千。猪肉价贱,向来是寻常百姓果腹之物,京中这些高门大户,无不以牛羊为上品,对猪肉多有不屑。

  可这将军府的厨子,却偏偏最擅长烹制猪肉,还能化腐朽为神奇,做出这等连御宴之上都难得一见的珍馐。莫非……

  这位看似张扬奢靡的将军,骨子里其实很是简朴,才会在吃食上这般不拘一格,用寻常人家都不爱吃的贱肉,辅以奇特的烹调手段来满足口腹之欲?

  这个念头让她对孙廷萧的观感又复杂了几分。她放下汤碗,看着孙廷萧,脑中忽然将朝堂上的那一幕与眼前的美食、上午的卷宗联系了起来。

  “将军,”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求证的意味,“您之前在朝堂之上曾言,战事之中,安抚地方、梳理政务同样至关重要,军中正奇缺此等文官,才向陛下请求,将清彤调拨至您麾下。”

  她停顿了一下,清亮的眼眸直视着孙廷萧,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想必将军当年抵达西南之后,扭转战局的第一步,便是先做了许多战争之外的布置吧?”  孙廷萧手中箸微微一顿,正在夹向那块红亮方块肉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戏谑的神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而明亮的欣赏。

  “不错!不错!”他连道了两声好,将那块肉放回自己碗中,然后用筷子点了点鹿清彤,“本将军就知道,把你从那群老狐狸手里抢过来,是对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得意:“否则以你的才智,丢在翰林院那种地方,整日与那些酸腐文人打交道,不出三月就要被严嵩和杨钊那两个老忘八端的党争搅进去,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才是暴殄天物,纯属浪费。”

  这番话说的极为露骨,完全没把当朝两位权相放在眼里,听得鹿清彤心头一跳。

  孙廷萧浑不在意,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我的具体做法,下午的卷宗里都有,你自己去看。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遗憾,“如果当时手下能多几个像你这样能看懂文书、会算账、懂民政的,我能做得更好。

  很多安抚和分化的手段,都能推行得更顺畅,战事也能结束得更快。幸亏啊……”他拖长了音调,脸上露出一丝庆幸的表情,“西南诸夷实力不足,没什么大的进取之心,各自为政,这才让我在抵达之后,还能从容布置,没被他们一拥而上给淹死。”

  这番坦诚的剖析,让鹿清彤对他的认知再次被刷新。他并非一味自夸战功,反而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局限和战局中的侥幸之处。这种清醒与强大,远比单纯的勇武更令人心折。

  就在鹿清彤沉浸在这番话带来的震撼中时,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插了进来。  “那你还欺负鹿姐姐!”

  赫连明婕正费力地撕咬着羊腿上最后一点嫩肉,听到这话,把满是油光的小嘴一撇,含含糊糊地替鹿清彤打抱不平:“有本事你跟那些坏人使去呀!又是调戏又是强抢的,都把人给吓到了!”她似乎还没放弃要给自己的新姐姐出头,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孙廷萧对赫连明婕孩子气的指控不以为意,只是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无赖模样:“昨天宫宴酒喝得多了,有些醉了,记不清了。”  他这敷衍的借口,鹿清彤听着都觉得毫无诚意,更别说直来直去的赫连明婕了。

  草原公主把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往盘子里一扔,鼓起腮帮子,瞪着孙廷萧,逻辑清晰地反驳道:“醉了?醉了就欺负鹿姐姐,那我呢?你怎么醉了就没欺负过我呀?”

  她越说越来劲,身体前倾,凑近了孙廷萧,“再说了,你当年去我们部族营地,跟我阿爹还有叔叔伯伯们大碗喝酒,把他们全喝趴下了,我可从没见你真的喝醉过!”

  “噗嗤……”鹿清彤实在没忍住,一口汤险些喷出来。她连忙用袖子掩住嘴,将笑意憋了回去,双肩却忍不住微微耸动。她低下头,继续端庄地小口吃饭,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可那弯弯的眼角却早已出卖了她愉悦的心情。

  孙廷萧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连一整条羊腿都堵不住你的嘴!”

  花厅里的气氛因这番小小的交锋而变得轻松起来。鹿清彤心情大好,连带着食欲都旺盛了不少。可笑着笑着,她心里却忽然“咯噔”一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赫连这丫头口中的“欺负”,究竟是哪种“欺负”?是昨夜那般强掳上马的霸道行径,还是……更深层次的男女之事?

  等等……

  “你怎么醉了就没欺负过我呀?”

  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像是一道惊雷。言下之意……是孙廷萧从未对她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可……可她明明是许配给将军的啊!昨晚还理直气壮地在将军的主卧里等着,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二老婆”。

  鹿清彤的心彻底乱了。她原本已经认定了孙廷萧是个私生活荒淫、左拥右抱的登徒子,可赫连明婕这无心之言,却在她坚固的认知上,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难道……他对这个天真烂漫的草原公主,真的秋毫无犯?

  这个疑问像猫爪一样挠着她的心。她心里翻江倒海,嘴上自然是不能问的,那也太失礼了。但好奇心驱使着她,让她忍不住想去试探一下。

  她抬起头,看向正准备再次向羊腿发起进攻的赫连明婕,脸上带着温和而好奇的微笑,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状似无意地提起:“赫连妹妹,既然你已经许配给了将军,那……可曾办过了正式的结亲典仪?”

  “典仪?”赫连明婕闻言,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自然是没有的。”

  她用餐巾擦了擦油乎乎的小嘴,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小姑娘毕竟食量有限,这会儿已经心满意足。她靠在椅背上,理所当然地说道:“萧哥哥说了,非要等我满了十八岁,才肯跟我办婚事,全了礼数。我阿爹也同意了。”

  十八岁?

  鹿清彤心中不解。她下意识地看了孙廷萧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这只是件再寻常不过的约定。可这哪里寻常了?

  无论是天汉的礼法,还是周边各部族的习俗,都断然没有这样的规矩。女子只要来了月事,具备了生育能力,家中便巴不得早早为其寻觅夫家,开枝散叶。  草原上的女儿家,更是十四五岁便嫁为人妇,十八岁,在许多地方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这个孙廷萧,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就在鹿清彤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孙廷萧却突然嗤笑一声,打破了她的思绪。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目光懒散地扫过赫连明婕那已经初具规模的、被劲装勾勒得凹凸有致的身材,仿佛很有道理:“本将军只喜欢熟透了的果子,滋味才够品。”

  这话说的粗俗直白,瞬间又将他那副“登徒子”的嘴脸展露无遗。可鹿清彤却敏锐地感觉到,这话里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赫连明婕虽然年纪不大,但常年在草原上骑马射箭,身子骨早已长开,丰胸细腰,曲线毕露,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青涩的小丫头”。他这个理由,听上去更像是一个蹩脚的借口。

  孙廷萧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他放下酒杯,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将话题硬生生拉回了正轨。

  “我抵达西南时做的那些布置,饭后你接着看。”他的目光锁定在鹿清彤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和一丝隐晦的挑战,“下午你若是能看懂,想明白了,晚上便来书房找我。”

  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丢下最后一句话。

  “今日兵部牵头议事,晚饭我不回来吃了。”

  说完,他便不再看二人,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只留下一个高大而决绝的背影,以及满心疑窦的鹿清彤。

  鹿清彤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那带着辛辣味道的青菜,那股霸道的味道直冲脑门,让她瞬间清醒了不少。她知道,这一下午,又将是一场耗尽心神的苦战。但不知为何,她的心中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想要解开所有谜题的渴望。

  孙廷萧离去后,花厅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赫连明婕还在为自己成功“揭穿”了萧哥哥的谎言而得意洋洋,鹿清彤却已无心在此逗留。那句“下午你若是能看懂,晚上便来书房找我”的战书,像一根无形的鞭子,在催促着她。

  她匆匆用完午膳,婉拒了赫连明婕一同去后院散步的邀请,便一头重新扎进了书房那浩如烟海的纸堆之中。

  这一次,她的目标无比明确。

  她略过了那些繁杂的地理、民情记录,直接抽出了标注着“军务”字样的核心卷宗。最上面的一份,便是皇帝的敕命。白纸黑字,朱红宝印,清清楚楚地写着——命骁骑将军孙廷萧,于开春之后即刻启程,前往西南边陲,总览军务,挽救危局。

  而敕命之下紧跟着的兵部调令,更是让鹿清彤倒吸一口凉气。朝廷没有给他增派一兵一卒,他能带走的,只有他自己的本部人马——三千骁骑亲军。陪同他的,也只有秦琼、尉迟恭、程咬金那三位心腹大将。

  区区三千人,就要去填补一个葬送了数万大军、两位太尉的无底洞,能稳住战线,实现一个不算太丧权辱国的议和就不错了,但他最后确实是大获全胜了。  鹿清彤的手心渗出了细汗,她迫不及待地翻向下一份塘报。孙廷萧是开春受命,可他抵达西南之后,却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整个春天,京中都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战事的奏报,直到入夏,第一封捷报才如同惊雷般传来。

  然后便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从入夏的第一场遭遇战开始,到俘获蛮族首领、平定核心叛乱,前后不过两个月。塘报上的记录简洁而凌厉,往往今日还在一处山谷设伏,三日后便已奇袭了百里之外的敌军老巢。

  待到秋风未起,他竟已解决了所有麻烦,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途——这才能在一个月前,恰好出现在那片林中,救下狼狈不堪的自己。

  这是何等惊人的效率!

  为了更清晰地理解这份战功的分量,鹿清彤又翻出了去年西南乱起时的旧档。  她先抽出的,是前任太尉司马懿时期的卷宗。当时西南乱起,司马懿力排众议,支持亲信的大将鲜于仲通领五万大军前往平叛。

  那鲜于仲通也是个急于求成的性子,大军一到,不事休整,不察敌情,立刻便发起了猛攻。结果一头扎进了百夷熟悉的崇山峻岭之中,被分割包围,拖延日久,最终粮草耗尽,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老谋深算的司马懿也不得不引咎辞职,黯然下台。  紧接着,便是高俅接任太尉后的烂摊子。高俅吸取了教训,派去的将领畏葸不前,带着大军在边境线上磨磨唧唧,瞻前顾后。结果非但没能收复失地,反而在几次无足轻重的小规模冲突中接连败退,被百夷蚕食了更多的土地。

  此事最终被严嵩一党抓住把柄,在朝堂上猛烈弹劾,龙颜大怒的皇帝赵佶直接下旨,将高俅流放了事。

  两份卷宗,两种截然不同的失败。

  鹿清彤将它们摊在孙廷萧的捷报旁边,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  她终于明白了。鲜于仲通代表了将帅之大忌——轻敌冒进,有勇无谋。而高俅派去的那位,则犯了另一条兵家大忌——畏敌不前,坐失良机。

  可孙廷萧,却走了第三条路。他在开春与入夏之间那段漫长的沉寂期里,究竟做了什么?那三千兵马,是如何在这片死亡之地上,撬动了整个战局?

  这才是他真正想让她看到的东西!这才是他留给她的,真正的考题!

  鹿清彤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那是一种智识上被完全调动起来的兴奋与战栗。她拿起那卷记录着孙廷萧具体布置的《平南策要》,指尖竟有些微微发颤。

  她知道,今晚,她必须去见他。而且,要带着答案去见他。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带,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中清晰可见。鹿清彤翻开了第一页。

  与她想象中金戈铁马、奇谋迭出的开篇截然不同,卷宗的前半部分,记录的几乎都是琐碎到令人发指的民政事务。

  孙廷萧率领三千骁骑军抵达西南前线大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拢前两次战役中被打散的残部。那些如同惊弓之鸟、士气全无的败兵,被他以雷霆手段重新整编,裁汰老弱,补充壮勇。这一点,鹿清彤能够理解,这是任何一个有能力的将领都会做的常规操作。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在完成了军队的初步整合之后,孙廷萧并没有像鲜于仲通那样急于进攻,也没有像高俅派来的将领那样畏缩不前。他什么都没做,至少在军事上是如此。  整整三个月,从开春到初夏,他的三千骁骑军仿佛变成了工兵和仪仗队,每日操练不休,却从不踏出防线一步。

  而他本人,则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安民”之中。卷宗里详细记载着,他派出军中书记官,走访附近州县,统计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汉人子民,开仓放粮,予以赈济。他又派人修补被战火损毁的道路和水利设施,甚至还亲自带着亲兵,剿灭了好几股趁火打劫的山匪。

  这些,鹿清彤也勉强能理解。收拢民心,稳固后方,是兵法正道。

  但卷宗继续往下写,内容就变得愈发让她心惊肉跳。他的“安民”对象,竟然不止是天汉子民。

  “……分派军医,携带药材,入百夷诸部村寨,为染时疫者诊治……”  “……以盐、铁、布匹,换取山中部落之兽皮、山货,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有部落为仇家所袭,牛羊被掠,遣尉迟恭率轻骑追之,三日而还,所获尽数归还其主……”

  鹿清彤的手指停在了纸页上,指尖冰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百夷诸部,在此次战事中,绝大多数都参与了叛乱,是朝廷明令征讨的敌人。按照战时律法,他们的平民都可算作“附逆”。大军过处,不屠不掠,秋毫无犯,已经算是天大的仁慈。

  可孙廷萧在做什么?他不仅不杀,不抢,竟然还主动去帮助他们!给他们治病,和他们做生意,甚至帮他们去追讨被抢走的牛羊?

  这……这不是资敌吗?!

  军队打仗打的是钱粮人口,给敌人治病,让他们恢复健康,就是为敌人保留兵源;给他们粮食和物资,就是壮大敌人的后勤。孙廷萧在朝堂上振振有词,说他废了大力气在地方事务上,所以才奇缺文官。

  鹿清彤原以为他说的是安抚汉民,却万万没想到,他安抚的,竟然还有敌方百姓。

  一个能用三千人扭转乾坤的将领,怎么会犯下如此匪夷所思、近乎通敌的低级错误?

  这看似荒唐的举动背后,一定有她尚未看透的、更深层次的图谋。

  鹿清彤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些记录着与百夷交往的卷宗上移开,转向了另一部分——关于他如何整顿内部的记录。

  如果说孙廷萧对外的举动是匪夷所思,那他对内的手段,则更是闻所未闻。  卷宗记载,在收拢了那些残兵败将之后,孙廷萧并没有将他们与自己的三千骁骑军区别对待。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走访每一个伤兵营,深入到最底层的士兵之中。

  没有高高在上的将军仪仗,他常常只带着福伯和两名亲卫,随意地坐在某个士兵的床头,或是篝火旁边,听他们诉苦。

  “……兵部克扣之军饷,查实后三倍追还,斩首校尉三人以儆效尤……”  “……伙夫以陈米烂菜充数,杖八十,发回原籍……”

  “……有老兵思乡心切,将军令其口述,亲为代笔,书就家信一封……”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细枝末节的小事。那些高高在上的将领,眼中只有战功和兵马数量,何曾有人会去关心一个普通士卒的伙食是否可口,家信是否寄出?  孙廷萧却做了。他不但做了,还做得如此细致,如此不遗余力。他将那些在之前的败仗中被当作炮灰、被长官欺压、早已心如死灰的士兵,重新当“人”来看待。

  鹿清彤终于切身体会到,孙廷萧在朝堂上说自己为地方事务牵扯了太多精力,绝非虚言。光是处理这些军队内部的琐事,就需要耗费何等巨大的心神。

  她甚至在卷宗的旁注中看到,许多时候,都是孙廷萧麾下那些骁骑营的精锐,被他当作书记官和监察使派到各个部队中去,推行他的这些手段。

  她不由得想,若当时他身边有一批得力的文职佐官,专门处理这些事务,他便能省下多少精力,更专注于整体的战略。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为何非要把自己这个新科状元“抢”到手。

  他需要的,或许真的不只是一个会写文章的花瓶。

  然而,更让她感到颠覆认知的,还在后面。

  卷宗中有一段记录,持续了约莫十天。在那十天里,整个大营除了白日雷打不动的操练之外,每到夜晚,竟是书声琅琅。

  “……将军下发《军中条例简编》、《天汉子民须知》等文书,令全军将士于夜间诵读。不识字者,由骁骑营将士分片包管,一字一句,口传手授……”  看到这里,鹿清彤彻底愣住了。

  让一群大字不识一个、只懂得拿刀砍人的兵去读书认字?这是何等荒唐的念头!军营是什么地方?是磨砺血性与杀气的地方!自古以来的兵书,无论是《孙子》、《吴子》还是《六韬》,都只讲如何治军、如何用兵、如何布阵,何曾有过教士兵读书的策略?

  她简直无法想象那副画面:一群白天还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壮汉,晚上却在昏黄的油灯下,被那些同样一身悍气的骁骑营锐士逼着,龇牙咧嘴地辨认着“之乎者也”。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兵法的范畴,进入了一个她完全陌生的领域。

  鹿清彤将手中的卷宗缓缓合上,闭上眼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她的脑海中,孙廷萧的形象已经彻底分裂。一面是那个言语轻薄、行为霸道的登徒子;另一面,却是一个心思细密、手段诡谲的绝世将才。

  赈济敌民,收拢兵心,教兵读书……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甚至互相矛盾的棋子,被他一颗颗地布下。可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这盘棋,他究竟想怎么赢?  那个关于教士兵读书的巨大谜团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了。鹿清彤目光投向了卷宗的下一部分——入夏,开战前的准备。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举措已经让她感到匪夷所思,那么接下来的记录,则近乎荒谬。

  卷宗的第一部分,是长长的物资清单。艾草、薄荷、雄黄粉、防瘴气的药丸、用来过滤水源的布包木炭……林林总总,全是针对西南夏季酷热、毒虫、瘟疫的准备。

  这一点,鹿清彤倒是能够理解。前两次的惨败,固然有指挥失当的原因,但南疆恶劣的环境,同样是吞噬中原士兵生命的无形杀手。鲜于仲通的五万大军,恐怕有近半都是病死、饿死在行军路上,而非战死沙场。

  孙廷萧麾下兵马不多,在收拢原来各军残部之后,也不过万人之数,比起鲜于仲通的庞大军队,在物资制备上的确要从容许多。在决定于最不适合作战的夏季发动攻势时,提前做好这些准备,只能说明他心思缜密,考虑周全。

  可清单之后的内容,却让鹿清彤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着令斥候,化作行商,于各交通要道张榜公告,遍传百夷诸部:天汉大军不日即将开拔,此行只为惩戒首恶,胁从不问。凡愿归顺者,非但可保全家性命,朝廷亦将予以粮种、农具之资助……”

  鹿清彤的眼睛猛地睁大,她反复看了两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战前张榜,宣告自己即将出兵?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兵法云,兵者,诡道也。虚虚实实,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是致胜之道。

  哪有还没开打,就敲锣打鼓地告诉敌人“我要来打你了”的道理?

  这不是在给敌人充足的准备时间吗?这不是将自己所有的战略意图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吗?

  这已经不是荒唐了,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她怀着巨大的困惑继续往下看。当孙廷萧的大军终于在初夏时节开始拔营行军时,其行径更是印证了这种“荒谬”。他们没有选择隐秘的山间小路,而是沿着主干道大张旗鼓地前进。

  每到一处可以安营扎寨的地方,士兵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构筑防御工事,而是在营地外最显眼的地方,再次张贴那些安民告示。

  一队队能言善辩的军中书记官,在如今已经能够磕磕巴巴认字的士兵的簇拥下,向着那些远远围观、既好奇又恐惧的百夷平民,大声宣讲着朝廷的政策。  他们甚至会主动邀请那些胆子大的部落长老前来营中,让他们亲眼看看汉军营地里严明的纪律,看看那些受伤的汉人士兵和百夷平民,是如何在军医的帐篷里得到同等对待的。

  鹿清彤看到这里,不由得点了点头。她设身处地地想,如果自己是一个普通的百夷百姓,看到这样一支与传说中凶神恶煞完全不同的天朝军队,心中悬着的大石想必也会落下一半。至少,不用担心屠村灭寨的灭顶之灾了。

  可是……然后呢?

  鹿清彤将这一部分的卷宗翻到了底,却再没有看到任何与军事计策相关的内容。没有奇袭,没有伏击,没有分兵,没有合围。从头到尾,都只是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宣传”。

  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她承认,孙廷萧的这些举措在收买人心上或许会有些用处,可这是战争!决定战争胜负的,终究是刀与剑,是兵力与谋略。靠着这些怀柔手段,难道就能让那些桀骜不驯的部落首领放下武器,俯首称臣吗?  她依然没有找到那把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那个看似无懈可击的死局,到底是从哪里被撬开第一道缝隙的?孙廷萧的葫芦里,到底还藏着什么她没有看到的、最致命的后手?

  怀着满腹的疑云,鹿清彤翻开了记录战争过程的最后一叠卷宗。

  与前面那些让人费解的内容相比,这部分有关战事的记述,却简单得近乎乏味。

  这部分内容,可以说是众所周知。孙廷萧自入夏起兵,便一路势如破竹,短短两月,便杀穿了整个西南叛乱的核心区域,最后直捣黄龙,攻陷了叛军的都城阳苴咩城,生擒了为首的敌酋舜化贞。

  没有奇谋。

  是的,没有任何她预想中的奇谋诡计。孙廷萧的行军路线,几乎就是沿着主干道一路平推。没有穿插迂回,没有声东击西,更没有像兵书上记载的那样,利用险要地势设下埋伏。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战术,那就是最简单、最粗暴的正面推进。

  这就更说不通了!

  鹿清彤将鲜于仲通的行军路线图铺在旁边,两相对比,发现他们走的大致是同一条路。如果这条路靠正常推进就能赢,那为何鲜于仲通的五万大军会全军覆没,而孙廷萧的万人之师却能一路凯歌?

  她继续往下看,试图从战斗的细节中寻找答案。可卷宗里的描述依旧平淡如水。敌军并非不堪一击,他们据险而守,层层阻击,应对得当,完全没有犯下什么致命的错误。

  双方的战斗过程,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攻防战。汉军攻,百夷守;汉军再攻,百夷再守……然后,百夷就败了。败得迅速,败得彻底,仿佛他们的抵抗只是象征性的。

  这不合常理。困兽犹斗,何况是那些悍不畏死的蛮族战士。

  忽然,鹿清彤的目光凝固在了一份战后统计的斩首簿上。她盯着上面记录的数字,眉头越锁越紧。

  斩获首级数,太少了。

  少得令人难以置信。按照这样的战果,被斩杀的敌军数量,甚至还不如一场寻常规模的遭遇战。一场号称平定了整个西南的大捷,其血腥程度,竟远低于高俅麾下将领打的那几场小败仗。

  这说明,绝大多数战斗,都不是以一方被彻底歼灭而告终的。

  安抚敌民、收拢兵心、教兵读书、大张旗鼓地宣战、匪夷所思的低战损……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唤来门外的丫鬟,让她送些糕点和热茶进来,胡乱吃了两口,她便又一次沉浸到了那堆故纸之中。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书架上。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的字迹开始跳动、旋转,最后化作一个个毫无意义的墨点。孙廷萧的脸,赫连明婕的脸,那些卷宗上的文字,那些冰冷的数字,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片混沌。

  终于,疲惫如潮水般席卷了她。她的眼皮重如千斤,再也无法支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伏在书案上,头枕着那堆卷宗,沉沉地睡了过去。

  孙廷萧从军务府议事归来时,已是更深露重。他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混杂着灯油、墨香和女子身上独有清雅体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鹿清彤伏在案上,早已沉沉睡去。她身形纤细,蜷缩在宽大的书案后,显得格外娇小。散落的卷宗将她包围,仿佛一座纸质的城池,而她呼吸均匀而绵长,嘴角还带着一丝晶莹的痕迹,显然是睡得极沉。  孙廷萧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他走到案前,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灯火下,一张恬静而毫无防备的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小小的阴影。

  他身上还带着夜的寒气,想了想,便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绣着麒麟纹的玄色外袍,动作轻柔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才落在了她手边那张写满了字的白纸上。

  只见上面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几个零散的词句,显然是苦思冥想时的随笔。  “人心……”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民心……”

  不愧是状元之才,思路倒是对的,已经跳出了单纯的军事层面,开始思考战争的本质。

  孙廷萧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进展还算满意。随即,他顺手拿起她搁在砚台上的那支狼毫笔,饱蘸了浓墨,然后在那张纸上,用两道粗重的笔画,将“民心”和“人心”里的两个“心”字,干脆利落地划掉了。

  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微“沙沙”声,终究还是惊动了沉睡的人。

  鹿清彤的睫毛颤了颤,猛地惊醒过来。她茫然地抬起头,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当孙廷萧那张放大的、带着戏谑笑容的脸映入眼帘时,她才“啊”地一声低呼,瞬间清醒。

  她慌忙坐直身子,感觉到嘴角的湿润,窘迫得恨不得当场消失。她下意识地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擦嘴角,那副手忙脚乱的模样,像一只被抓住了尾巴的小狐狸。  “辛苦了,状元娘子。”孙廷萧看着她满脸通红的窘态,心情大好地笑道。  鹿清彤被他这声“状元娘子”叫得愈发无地自容,披在身上的外袍还带着他的温度,让她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她正想将外袍取下,目光却不经意间瞥到了书案上的那张纸。

  她愣住了。

  自己苦思冥想许久才得出的核心——“人心”和“民心”,那两个最关键的“心”字,竟然被两道粗暴的墨迹彻底划去。

  他是在说……她想的,全都是错的?

  鹿清彤的脑中一片空白。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的杏眼中写满了震惊与不解,直直地看着孙廷萧,无声地询问着这一切。

  深夜的书房里光线温软,孙廷萧坐在鹿清彤身旁,目光落在她刚被自己用墨笔划掉的“心”字上,似乎也在衡量她的反应。

  “你应该已经搞清楚了我在西南的各种动作。”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与同僚讨论计划。

  鹿清彤点了点头。

  “背后的道理,你应该理解,但又没完全。”孙廷萧盯着她,一字一句,像是在戳她的心思。

  她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又迟疑着点点头。她不是不明白,他安抚百姓、收服士兵、教化敌人,想的是民心,是收人心于无形。但又仿佛缺失了一个最核心的东西,像是她只得了一半谜底。

  两人这样对视着,像是在打无声的哑谜,又像是一场静默的较量。案上的纸,墨迹尚未干透,把所有思考都定格在此刻。

  孙廷萧却像是并不急于看她悟通,他只是微微一笑,嘴角扬起那种只属于他的自信:“就这样,今天休息吧。”他的语气,说不上温柔,更像是命令,但又多了几分体贴。

  “明天开始,你得把西南之战以外的东西也熟悉起来——天汉全国的军事信息。”他说完,目光投向书架一隅,那里堆满了各路军方的文卷,都是鹿清彤还未触及的新世界。

  鹿清彤再次点头,这个课题,比西南更庞杂,更难。她的心头,却没有压力,只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昂扬,就像她自小读书登科时一样,只觉得天高地阔,任她驰骋。

  孙廷萧把灯芯拨亮了一点:“至于你今天没搞懂的,未来你跟着我,会有机会明白。”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笃定。

  接下来的几天,鹿清彤彻底将自己变成了书房里的一尊雕像。

  “天汉全国的军事信息”——这短短一句话所包含的分量,远比之前那场西南之战要沉重百倍。骁骑将军府的书房,俨然是整个天汉王朝的军事缩影。  岳飞所部的兵力配置与粮草消耗,西陲凉州都督赵充国的防区舆图,东海沿岸水师的战船名录,甚至连朝堂上那些文官们永远无法窥见的、由安禄山和陈庆之等军界巨头亲自书写的边防密奏,都毫无遮掩地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这些不再是已经尘埃落定的战史,而是正在流动的、关乎国运的脉搏。每一个数字的变动,都可能意味着一场冲突的爆发;每一份情报的更新,都可能预示着一个将领的荣辱升黜。

  鹿清彤废寝忘食。她第一次觉得,那些曾让她引以为傲的“之乎者也”和锦绣文章,在这些冰冷、真实而残酷的文字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在这里,她看到的不是引经据典的空谈,而是帝国的肌肉与骨骼,是隐藏在太平盛世之下的暗流与铁血。一种前所未有的、参与并掌控着某种巨大力量的兴奋感,让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她想,或许那个粗鲁的男人是对的,她天生就该属于这里。

  赫连明婕依旧是那个称职的“报时鸟”。每到饭点,她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便会准时出现在书房门口,脆生生地喊一句:“鹿姐姐,吃饭啦!”

  但与最初不同的是,她从不踏入书房一步。她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看到鹿清彤点头回应后,便会笑着跑开,自顾自地去饭厅,或是去后院摆弄她的弓箭。  起初鹿清彤并未在意,可次数多了,她便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草原丫头,为何对这间存放着无数机密的书房,表现出如此清晰的界限感?她与孙廷萧的关系那般亲近,整日将“我老公”、“我男人”挂在嘴边,俨然以将军府未来的女主人自居。按理说,她应该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才对。

  可她没有。她有意地、坚决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接触到这些机密文档的机会。  鹿清彤忽然想起了赫连明婕的身份——内附的赫连部首领之女。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的象征。那么,她的这份“避嫌”,便不是出于无知,而是一种极其清醒的、高度的政治敏感。

  这一刻,鹿清彤对赫连明婕的印象被彻底颠覆了。那个咋咋呼呼、口无遮拦、整日只想着如何爬上孙廷萧的床的丫头,只是她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

  在这副天真烂漫的面具之下,藏着一个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通透、要聪慧得多的灵魂。她清楚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也许,她也有她的背负。那种将自己的命运与整个部族的未来捆绑在一起的、沉重而无法言说的背负。

  又是一个深夜,鹿清彤被卷宗中复杂的兵力调动搞得头昏脑涨,她走出书房,想去院中透透气。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洒满庭院,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孤单的身影。

  赫连明婕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石阶上,没有了白日的活泼与喧闹。她穿着单薄的寝衣,抱着双膝,将小脸埋在膝盖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天上那轮清冷的明月和漫天的繁星。

  那不是一个渴望得到男人的怀春少女的眼神,那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乡愁与迷茫的眼神。仿佛在那遥远的星河尽头,有她的草原故乡。

  鹿清彤的脚步在踏入后院时变得迟疑。她不想打破那份独属于赫连明婕的宁静,但那单薄而孤单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又让她无法就此转身离去。她轻叹一声,走上前去,在赫连明婕身边坐下。

  “在想家吗?”鹿清彤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夜色。

  赫连明婕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天上的星星,声音里没有了白日里的欢快,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我们赫连部,就像没根的草,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阿爹和族人,不停地迁徙。我们不想被绑在匈奴的战车上,给他们当炮灰,就只能往东跑。

  可跑到大单于的马鞭够不着的地方,鲜卑人又像狼一样盯着我们,想吞了我们的人口和牛羊。再往南,突厥、契丹那些大部族,也容不下我们。我们躲来躲去,最后想靠近你们汉人的边关,可边关的将军也不敢放我们进来,怕我们是奸细。”

  鹿清彤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这些在卷宗上只是冷冰冰的“部族迁徙”四个字,背后却是一个族群在夹缝中求生的、漫长而血腥的史诗。

  赫连明婕的声音忽然亮了起来,充满了光彩:“直到萧哥哥来了。他带着兵,先把那些追杀我们的鲜卑人打跑了,保护了我们。然后他跟阿爹还有长老们谈,给了我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方案。”

  她的侧脸在月光下泛着光,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与爱慕,“他那么厉害啊,我阿爹说,他是真正的英雄。所以,我看他第一眼,就想嫁给他了。阿爹也愿意我跟着孙将军,他说,跟着英雄,我们赫连部才有未来。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她顿了顿,语气又变得有些困惑:“我们部族里的男人,都说孙将军是天神下凡。他们说,如果将军愿意收我们给他当兵,部族里所有能骑马的男人,都会立刻拿起武器跟着他。可是……”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只从我们部里挑了几十个马术最好的,帮他操练新兵的骑术。他不让我们打仗,而是把我们安置在州郡里,让我们……学着种田。”  鹿清彤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女,那个在朝堂之上耍无赖的将军,那个在饭桌上言语轻薄的登徒子,他的形象在这一刻,与赫连明婕口中这个拯救了一个部族的英雄,重叠在了一起。

  这场不算和亲的和亲,既能让赫连部死心塌地地归附,又能让负责接纳他们的州郡长官彻底放心——毕竟,首领的女儿都在将军府里当“人质”呢。至于让一个马背上的民族去学种田……

  鹿清彤的思绪,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瞬间从赫连部所在的西北边陲,飞到了万里之外的西南烟瘴之地。

  她想起了孙廷萧赈济百夷的举动,想起了他教汉人士兵读书认字的荒唐命令,想起了昨夜,他用那支狼毫笔,在自己写下的“人心”与“民心”上,划掉两个“心”字的霸道笔触。

  人心……民心……

  当“心”被划去之后,剩下的,便只是“人”与“民”。

  “民,人……”鹿清彤无意识地呢喃出声,“那代表什么呢……”

  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将所有零散的碎片都串联了起来,但那最核心的图景,却依然笼罩在浓雾之中,看得见轮廓,却看不真切。

  她没有再继续想下去。此刻,任何宏大的军国谋略,都不及眼前这个少女眼中那抹化不开的乡愁更让她心疼。

  鹿清彤伸出手,怜爱地、轻轻地,抚了抚赫连明婕那被夜风吹得有些冰凉的发丝。

  鹿清彤那温柔的抚摸,像是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赫连明婕眼中那层坚冰般的乡愁。她像一只找到了庇护所的小兽,将头轻轻地靠在了鹿清彤的肩膀上,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你跟我说说你的家乡吧,鹿姐姐,”赫连明婕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鼻音,“你的家乡,一定很美吧?不像我们,家乡就是马背。”

  鹿清彤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得更安稳些。她也抬起头,望着那片深邃的星空,仿佛能从那星河的尽头,看到自己遥远的江南。

  “我的家乡,不是草原上的帐篷,而是我爹爹的书房。”鹿清彤的声音轻柔而悠远,“自我记事起,我见得最多的,就是一排排顶到屋顶的书架。

  我爹爹常说,只读圣贤书,却不辨五谷、不知疾苦的读书人,不过是个会走路的书架罢了。所以,他常常带着我出门游历。”

  她眼中泛起一丝怀念的光:“我们去看过两淮的盐场,看盐工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我们坐着船,走遍了江南的水乡,看织女们如何将一根根蚕丝变成华美的锦缎;我们还去过中原的腹地,听那里的老农讲黄河哪一年泛滥,又淹没了多少良田。”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去年朝廷宣布恩开女科,我便立志要走这条路。从家乡的乡试,到今夏京城的会试和殿试,一路走来,才侥幸有了个结果。”

  她看着赫连明婕,认真地说道:“我写的那些策论文章,其实都不是凭空想出来的,不过是把我从小亲眼所见的世情百态,写在了纸上罢了。天汉比草原要复杂太多,也大了太多。”

  赫连明婕听得入了迷,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向往:“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了!”她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自己去过的地方,“我跟着萧哥哥,从河朔一路到了京城,后来又去过蜀中,最远就到过西南的边境。鹿姐姐,你呢?”  鹿清彤笑了笑,柔声道:“我去过的地方,多在江南和中原,倒是和你走过的路,都错开了。”

  “那……”赫连明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兴奋地坐直身子,抓住鹿清彤的手,“那我们俩走过的地方,合起来,是不是就是整个天汉了?”

  她天真的话语,让鹿清彤忍俊不禁。她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宠溺:“傻丫头,差得远呢。我们还没去过北境的冀幽青兖,没去过岭南,没去过……那些地方风光与我们到过的地方截然不同。”

  她看着赫连明婕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失落,心中一动,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地说道:“不过没关系。或许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

  “真的吗?!”赫连明婕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她猛地扑了上来,紧紧地搂住了鹿清彤的脖子,像一只快乐的小兔,“我们一起去!去看你说过的盐场,去看那些会织布的姐姐!我也带你回草原,我教你骑马!”

  鹿清彤被她扑得一个趔趄,却也笑着紧紧地回抱住她。在进入这座威严肃杀的将军府后,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温暖。

  在这清冷的月光下,两个来自天南地北、身世背景截然不同的姑娘,因为一个共同的、遥远的旅行约定,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了一起。那些关乎家国天下的宏大叙事,那些深藏于心的沉重背负,在这一刻,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第五章·议新策拳打秦桧,念旧人强占女医(纯爱无绿,后宫,剧情向,本章肉戏)  最近我收集了一下各处的评论,发现大家会觉得历史人物出戏,没关系,大家后面会意识到用历史人物的好处的~至少本来剧情就很多的本文不用在每个配角的塑造上花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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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赫连明婕在月下的那番谈心,像一剂清凉的药,暂时抚平了鹿清彤心中因研读卷宗而起的激荡与焦灼。她与这个草原姑娘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超越身份、心照不宣的默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鹿清彤一度担心的、那个属于孙廷萧的“登徒子”形态,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似乎真的将她当成了一个纯粹的下属,除了偶尔在饭桌上碰见时,会用那戏谑的眼神扫她两眼,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调侃外,便再无任何出格的举动。这让鹿清彤那颗一直悬着的小小心脏,也渐渐放回了原处。她得以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书房里那片浩瀚无垠的文山卷海之中。

  对她而言,这实在是再爽不过的差事。

  她同科及第的那些进士们,此刻大概早已分派到六部翰林院之类各个衙署,每日忙着给上官端茶倒水、抄写公文,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小心翼翼地探路。而她,却能安然地坐在这座看似守备森严、实则自由无比的将军府里,饱览着整个天汉王朝最核心的军事机密。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棋手,终于被允许站在棋盘的全貌之上,俯瞰着每一颗棋子的动向与生死。

  她想,或许她天生就属于这里。

  然而,这种安逸的“进修”时光终究是短暂的,考验在她还没有完全将那些文档烂熟于心时,便随之而来。

  这日午后,书房的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孙廷萧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朝堂气息和风尘仆仆的疲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在他身后,福伯领着两名健仆,抬着好几口沉重的木箱,随着“咚”的一声闷响,稳稳地放在了鹿清彤的书案旁。  “看来我的状元娘子在这里待得快要发霉了。”他挥了挥手,示意福伯等人退下,然后亲自打开了其中一口木箱。一股浓烈的新墨与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全是崭新的卷宗。

  “大朝会后这些天,本将军总算跟兵部和户部那帮老家伙,把西南战事的各种首尾都交割清楚了。”他随手拿起一卷,丢在鹿清彤面前,“旧的账算完了,新的麻烦就来了。”

  鹿清彤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崭新事务,非但没有感到畏惧,心中反而升起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她知道,她的纸上谈兵,到此为止了。

  “这些,是你的活计了。”孙廷萧用下巴指了指那几口箱子,语气不容置疑。  “第一,我骁骑军在西南折损了近五百人,兵源需要补充。你根据户部发来的人丁册,草拟一份最优的兵源遴选方案,写成条陈递给兵部。”

  “第二,战损的兵甲、弓弩需要更替,另外,我打算给全军换装一批新的马槊和战刀。你把所有需要补充和更替的军械列出详细清单,附上损耗、所需银钱,给我做一份最清楚的账目出来。”

  “第三,也是最麻烦的。”他的神色严肃了些,“伤病员的安置,阵亡将士的抚恤。每一笔钱,都要精准地发到每一个人、每一户人家手里,不能有半分差池。你要把名册和抚恤标准整理出来,与户部和地方州府的文书对接。这事儿,最容易出纰漏,也最容易被人贪墨。”

  抚恤金的发放、军械的更替、新兵的遴选……这些在旁人看来枯燥无比的事务,在鹿清彤手中,被迅速地拆解、归类、重组。她那颗被经史子集浸润了十几年的聪慧头脑,在处理这些沾染着铁血与现实的数字时,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不过数日,一份份条理清晰、数据精准、行文流畅的文书便从她笔下诞生。她甚至在抚恤方案的末尾,附上了一份关于如何与地方官府合作,为伤残士卒寻觅差事、解决长远生计的补充建议。

  鹿清彤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真正的任务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本将军在朝堂上说,军中需要建立一支能够处理非军务的文职队伍,可不只是把你一个女状元抢过来就完事了。”孙廷萧坐在他的主位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目光锐利地看着她。

  “现在,这个摊子,交给你了。”

  他丢给她一张空白的委任状:“根据我骁骑军的现有编制,拟定一个文职人员的比例,制定遴选标准,搭建起一套完整的、成体系的系统。从人员的选拔、培训,到日常的考核、升黜,我都要看到一套行之有效的规章。”

  鹿清彤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它有千钧之重。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这个任务最棘手的核心。

  “将军,”她迟疑着开口,试图寻求更明确的指示,“这套班子,与军中原有的那些执事官,职责上有何区别?”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军中本就有负责后勤、军械、粮草、赏罚的执事官,他们处理的是纯粹的内部事务。而孙廷萧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

  “另外,”她鼓起勇气,继续追问,“您之前在西南,是因为地方行政败坏,我军才不得不介入地方事务。可若是在太平时节,地方州县的行政体系运转正常,我军的这支文职队伍,又该做些什么呢?军队若是过多干预地方,恐怕会落得一个‘越俎代庖’的话柄,引来朝中文官的攻讦。”

  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支队伍的定位是什么?平时的职责又是什么?总不能一直闲着,只在州郡地方吏治混乱才有他们用武之地吧?

  “这些问题,问得很好。”孙廷萧的嗓音带着一丝热气,喷在她的耳畔,“但这些问题不该由你来问我。而是该由你,来给我答案。”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鹿清彤的眉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的,不是一个只会执行命令的书记官,而是一个能替我思考、替我构建体系的主簿。”  鹿清彤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和霸道的言论弄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孙廷萧直起身子,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踱回主位。“我只要结果。”他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要是做不出来,拿不出让本将军满意的成果,哼哼……”他拖长了调子,发出了两声意义不明的冷笑,“可是要受处罚的。”

  那“哦”字尾音上挑,带着七分威胁,三分调情,让鹿清彤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她看着这个将天大的难题丢给她,却不给任何提示,反而还语带威胁的男人,心中又气又急,却偏偏生不出一丝反驳的力气。

  皇宫大殿内,百官肃立。龙涎香的烟气袅袅升起,与官员们身上各异的熏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闷而压抑的气味。孙廷萧站在武将班列的前头,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却有些放空,神游天外。这就是上班,枯燥的、乏味的、不得不来的上班。他宁愿回府里去逗弄那个越来越有意思的女状元,也比在这里看一群老头子吵架强。

  龙椅上的天汉皇帝赵佶,显然也和他有同样的想法。这位以书画丹青见长的君主,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对于下面两党官员的唇枪舌剑,早已是见怪不怪,听之任之。

  今日的议题,是关于幽州节度使安禄山上奏,请求增加军饷的事情。

  奏疏一念完,朝堂上瞬间就炸了锅。

  “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率先发难的,是右相国舅杨钊手下的一员干将贾充。他从队列中走出,声色俱厉,“安禄山镇守幽州不过数年,麾下兵马已达十万,其部骄兵悍将,只知有安节度,不知有朝廷!如今竟还敢狮子大开口,索要军饷!此等尾大不掉之势,已有反相,若再纵容,无异于养虎为患,必成心腹大患!”

  贾充话音未落,左相严嵩阵营里的秦桧便立刻反唇相讥。

  “贾大人此言差矣!”秦桧慢条斯理地出列,脸上挂着一丝冷笑,“安禄山镇守的幽州,乃我朝北方门户。近年来,北方各部族蠢蠢欲动,屡屡犯边,幽州防线压力巨大。将士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朝廷多拨付些粮饷,让他们吃饱穿暖,难道不应该吗?若幽州有失,北疆动荡,这个责任,贾大人担待得起吗?”  杨钊与安禄山素来不睦,听闻此言,亲自下场,冷哼一声:“秦大人说得好听!粮饷拨付下去,究竟是进了将士们的口袋,还是进了某些人自己的腰包,恐怕还未可知吧!我朝税赋,岂能用来填某些人的欲壑!”

  “杨相此言,是在怀疑我朝官员会在这等军国大事上贪墨吗?!”严嵩终于开口,浑浊的老眼一眯,射出精光,“还是说,杨相觉得,为了打压异己,连北疆的安危都可以不顾了?”

  两派人马瞬间吵作一团,唾沫横飞,引经据典,从安禄山包藏祸心,骂到对方官员贪污腐败,再从北疆防务,扯到国库空虚。偌大的太极殿,仿佛成了一个喧闹的菜市场。

  终于,龙椅上的皇帝似乎是听烦了。他挥了挥手,止住了所有争吵。

  “够了。”赵佶扫视了下面一眼,淡淡地说道:“北疆防务要紧,严相所言有理。准安禄山所请。”

  杨钊一党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但皇帝的下一句话,又让他们找到了新的攻击点。

  “至于如何拨付,具体的数目,就由严相会同户部,拿个章程出来吧。”  此话一出,贾充等人立刻再次发难,矛头直指亲近严嵩的户部官员,声称他们若是经手此事,必然会雁过拔毛,中饱私囊。于是,新一轮的、关于由谁来监督款项拨付的拉扯,又没完没了地开始了。

  孙廷萧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心中冷笑。这就是朝堂,这就是政治。一个简单的军事预算问题,硬生生被他们变成了两党互相攻讦、争权夺利的工具。等他们吵出个结果,黄花菜都凉了。

  严嵩一党很快便拿出了一个关于如何拨付军饷的方案,表面上看起来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将朝廷的体恤与对边疆的重视展现得淋漓尽致。但殿上但凡有几个脑子清醒的,都能听出那一条条“巧思”背后,藏着多少可以上下其手的门道和陷阱。

  杨钊一党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讦。

  孙廷萧站在那里,听着他们为了银子从哪里出、由谁来经手、派谁去监督而吵得面红耳赤,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起茧了。

  他等到两边争吵的声浪稍稍平息,趁着一个短暂的间歇,猛地一步跨出班列。  “陛下,臣有事启奏。”

  他这一开口,整个太极殿都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两个吵得最凶的党派,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孙廷萧对周围的目光视若无睹,他对着龙椅上的赵佶躬身一礼,朗声道:“臣回朝数日,已与兵部、户部交割完西南战事诸项事宜。在此过程中,臣愈发觉得,军中若无专人处理繁杂文书、体察地方民情,实乃大为不便。故臣恳请陛下恩准,允许臣在骁骑军内,增设一批专司文书、后勤、民政之职的办事人员。”  此言一出,刚刚还短暂休战的朝堂,瞬间又被点燃了。而这一次,攻击的矛头空前地一致,全都对准了孙廷萧。

  “荒唐!”秦桧第一个跳了出来,“孙将军!你月前才刚刚破格,向陛下讨要了新科女状元入你府中。如今食髓知味,竟还不知足,妄图在军中私设官职,扩充文吏,你究竟想做什么?”

  “是啊!”贾充也立刻附和,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讥讽,“莫不是孙将军将那女状元金屋藏娇,觉得滋味不错,如今还想再多招揽些‘人才’,扩充你的后院不成?”

  他这话一出,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窃笑声。在这些文官眼中,孙廷萧要人,尤其是要像鹿清彤那样的年轻才女,还能有什么好事?

  孙廷萧对这些夹枪带棒的讥讽充耳不闻,他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平静地再次开口:“陛下,臣所请增设之人员,并非朝廷官吏,无需陛下授予任何品阶,也无需朝廷给出编制。”

  他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的方案:“可按征兵之法处置,由我骁骑军军饷自行承担其用度。臣要的,只是增加一些脑子机敏、手脚麻利、会算账、能办事的年轻人罢了。”

  他环视了一圈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文官,咧嘴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般的粗豪:“毕竟,我手下那些当兵的,都是些脑子一根筋的粗汉子,只懂得拼杀。他们的心思,可远不似贾大人、秦大人这般心明眼亮,百转千回啊。”

  孙廷萧那番夹枪带棒的自谦,像一根鱼刺,精准地卡在了满朝文武的喉咙里,尤其是秦桧和贾充,两张脸憋得由红转紫,却偏偏发作不得。

  就在这尴尬的寂静中,孙廷萧仿佛嫌火烧得还不够旺,他再次对着龙椅上的皇帝一拱手,补充道:“陛下,臣所遴选之人,必是熟读圣贤书的。平日里除了辅佐处理文书账目,亦可教化官兵,让他们明事理、知忠义。如此,方能确保我天汉将士,人人心向朝廷,忠于陛下,忠于天汉!”

  这一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大义凛然。

  “忠于陛下,忠于天汉。”

  人家要把军队打造成忠君爱国的模范队伍,你还怎么反对?再反对,岂不是等于你自己心怀不轨,不希望军队忠于陛下了?那些原本还想开口的言官们,瞬间都成了哑巴。

  一直百无聊赖的赵佶,目光掠过下面那些噤若寒蝉的臣子,心中冷笑。朕的这些臣工,一个个都精于算计,党同伐异,可论起真正为江山社稷打算,竟还不如这个看似招摇的武夫。

  再想到如今朝中军界的情形,皇帝的心思便更活络了。幽州的安禄山拥兵自重,已成气候;青、兖二州的徐世绩也不是省油的灯,手握重兵还勾连东宫;更别说远在西陲的赵充国,天高皇帝远,几乎就是一方土皇帝。这也是为何,他近年来愈发倚重孙廷萧、岳飞,以及远在江南的陈庆之这些没有深厚背景的少壮派将领。因为他们,至少现在还听话。

  若是孙廷萧这个法子真能成功,在军中建立起一套效忠于君王的思想体系,再将它推广开来,那无疑是有利于兵将们为他这个圣人效力的。

  想到此处,赵佶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孙卿家有此忠心,朕心甚慰。此事你自去做就是,不必反复上报。”  皇帝的目光又转向了武将班列中另一位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

  “岳卿。”

  “臣在。”岳飞一步出列,声音洪亮而沉稳。

  “若是孙卿此事尝试成功,你麾下的禁军,也可照例推行。”皇帝的语气依旧平淡,说出的话却让整个朝堂的空气都凝固了,“未来,更可推行至全国诸军。”  “臣,遵旨。”岳飞没有丝毫犹豫,躬身领命。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就在他们还在为一点钱粮吵得不可开交时,皇帝

  退朝的钟声敲响,压抑的朝会终于结束。官员们如蒙大赦,三三两两地结伴,顺着汉白玉的台阶向宫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低声议论着刚刚朝堂上的风波。整个场面肃穆而有序,一派百年王朝的威严气度。

  然而,这份体面很快就被一声粗暴的怒骂彻底撕碎。

  “秦桧,操你妈,站住!”

  这声音洪亮如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怒火和匪气,除了骁骑将军孙廷萧,再无二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吓了一跳,纷纷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孙廷萧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揪住了正和几名同僚交谈的秦桧的衣领。

  “孙……孙将军,你……你想做什么?”秦桧平日里在朝堂上口若悬河,此刻被孙廷萧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脸色发白,说话都有些结巴。

  “你妈逼问我想做什么?”孙廷萧几乎是把脸贴在了他的脸上,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我忍你很久了!一次两次拿我跟女状元的事儿在朝堂上阴阳怪气,你个直娘贼,是不是一天到晚就琢磨着别人家床上的那点破事?”

  这话骂得实在是太难听,太直白了。周围的官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想劝又不敢上前。

  秦桧好歹也是朝中重臣,被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如此羞辱,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他奋力想挣脱孙廷萧的手,尖声道:“你……你血口喷人!朝堂之上,论的是国事!我何时说过你的私事?你休得在此撒野!”

  “还敢犟嘴?”孙廷萧眼中凶光一闪,“老子懒得跟你废话!”

  话音未落,他那只砂锅大的拳头,已经带着风声,结结实实地捣在了秦桧的脸上。

  “砰”的一声闷响,秦桧的官帽直接被打飞了出去,整个人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两圈,惨叫着摔倒在地。还没等他爬起来,孙廷萧又跟上一脚,正踹在他的屁股上,将他踹得在地上滚了两滚。

  这一下,彻底捅了马蜂窝。在宫城之内,殴打朝廷命官,这简直是无法无天的行径!

  “哎哟!孙将军,使不得,使不得啊!这是在宫里!”平日里颇有体面的宦官王振正在附近,一见此事吓得冷汗只冒,连忙跑上来想拉开孙廷萧。

  “滚开!”孙廷萧正在气头上,嫌他聒噪,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挥。也不知是巴掌还是拳头,正中王振的眼眶。这位王公公“哎哟”一声,捂着眼睛就蹲了下去,眼泪都流了出来,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了一大块。

  眼看场面就要彻底失控,右相严嵩和左相杨钊这两位死对头,此刻竟难得地达成了一致。

  “孙将军,住手!”

  “骁骑将军!有话好说!”

  两人一左一右,带着各自的人马,总算将暴怒的孙廷萧给拉开了。严嵩铁青着脸护住自己满地乱爬的属下,杨钊则是一边装作着急一边忍不住笑。

  孙廷萧被众人架着,兀自不解气,指着狼狈不堪的秦桧,破口大骂。直到左右二相好说歹说,他才算勉强熄了火。

  他掸了掸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袍,仿佛刚刚那个当街行凶的人不是他一样,冲着众人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行了,不劳二位相国费心。我这就自己去向圣人请罪!”

  说完,他又恶狠狠地瞪了鼻青脸肿的秦桧一眼,撂下最后一句话:“至于你秦某人,给老子记住了。下次再敢嚼舌根,老子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骁骑将军当街殴打朝中重臣!

  这桩骇人听闻的丑闻,还没等到午门落锁,就比插了翅膀还快,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各大酒楼茶肆里,说书先生们甚至都来不及编排,只是将刚刚听来的热乎见闻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就引得满堂喝彩。

  百姓们听得是津津有味,热血沸腾。在他们眼中,秦桧那样的文官向来是动嘴皮子的,而骁骑将军孙廷萧,那是实打实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英雄。英雄当街痛殴一个平日里惹人厌的“奸臣”,这简直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消息自然也第一时间传回了宫中。

  御书房里,皇帝赵佶刚刚铺开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研好了新得的徽墨,正准备挥毫泼墨,画一幅秋山萧瑟图。听完内侍添油加醋的禀报,他那刚酝酿起来的满腔诗情画意,瞬间就泄了个干净。

  他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笔。如此可怎么是好!这孙爱卿实在是跋扈!不过毕竟朕安得悠闲,不像过去一年那般天天被西南战报烦扰,实在还是靠他这个忠心的家伙。

  又花了好些工夫听取了肇事双方各自的“公允陈情”之后,皇帝的处罚结果很快就下来了。

  其一,骁骑将军孙廷萧,无视朝廷体面,当众行凶,有失观瞻,着罚俸一年,并即刻向秦桧赔礼道歉,以儆效尤。

  其二,御史中丞秦桧,身为朝廷命官,在朝堂之上议论军国大事,却屡屡牵扯同僚私德,言语不端,同样有失大臣体统,着申斥一番,并点明不许再拿男女关系说事。

  这处罚结果一出,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门道。罚俸一年对刚刚才从西南捞了泼天功劳,得了许多赏赐的孙廷萧来说,简直是无关痛痒。而对秦桧的申斥,虽不重,却等于是皇帝亲自下场,堵住了他日后用此事攻击孙廷萧的嘴。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偏袒之意,昭然若揭。

  孙廷萧领了旨,打马回府,一路上吹着口哨,心情好得不得了。一进将军府大门,他便扯着嗓子喊来了管家福伯。

  “去,给我从后厨把西南带回来的鱼腥草,装得体面些,送到秦府上去。”他大喇喇地吩咐道,“就说是本将军给秦大人赔罪的‘厚礼’!是京中难得的好东西!”

  福伯听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对自家将军这种操作早已见怪不怪,躬身领命而去。

  而此时的朝堂之上,早已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严嵩一党听闻这处罚结果,一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国舅杨钊那边的人,则是个个强忍着笑意,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只觉得今日这出戏看得是神清气爽。

  但无论是愤怒的,还是幸灾乐祸的,满朝文武,却几乎都得出了同一个结论——这位骁骑将军,实在是太粗鲁了。

  一言不合便当街打人,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半点城府也无。这哪里像个统兵十万、平定西南的大将军?分明就是个标准的、有勇无谋、做事不过脑子的纯粹武夫。

  当孙廷萧在朝堂外上演全武行的时候,鹿清彤正将自己埋在书房里,为了那个凭空搭建文职体系的难题而绞尽脑汁。

  消息是赫连明婕带来的,她像只快活的鸟儿一样飞进书房,叽叽喳喳地将街上听来的见闻复述了一遍。鹿清彤听完,只是久久地沉默着,手中的毛笔悬在半空,一滴浓墨悄然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不规则的圆。

  殴打朝臣,当着百官的面。

  她想起那个在朝堂之上撒泼耍赖的孙廷萧,想起那个在宫宴上言语轻薄的孙廷萧,如今,这些形象又与一个宫内行凶的莽夫重叠在了一起。这些看似荒唐、冲动、不计后果的行为,在她心中慢慢勾勒出一个模糊却又极其统一的轮廓。  还没等她理清思绪,孙廷萧便带着一身午后的阳光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回来了。他一踏进饭厅,便看到鹿清彤和赫连明婕都站在那里,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担忧。  “怎么了?这副表情,天塌下来了?”他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道,“不妨事。午饭备的如何?吃完了下午向我汇报你的功课。”

  赫连明婕见他安然无恙,立刻又恢复了活泼的本性,跑过去缠住他的胳膊,左看右看:“萧哥哥,快让我瞧瞧!这就是打了朝廷大官的胳膊吗?看着也没什么特殊的呀!”

  鹿清彤却实在是放不下心来。她秀眉微蹙,忍不住扶额道:“将军,您今日行事如此跋扈,陛下虽未重罚,但不知圣人心里会如何想您。这……您还吃得下饭吗?”

  在她看来,这已不仅仅是一场斗殴,而是对整个朝堂规则的公然挑衅。皇帝或许会一时容忍,但君心难测,谁知今日的纵容,不会成为他日降下雷霆之怒的引子。

  “吃饭,怎么吃不下?”孙廷萧闻言,反而大笑起来。他径直在主位上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饭碗,就着炖得烂熟的猪肉和炒青菜,呼噜呼噜地吃。他吃得香甜,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政治风波,而只是出门赶走了一只烦人的苍蝇。

  酒足饭饱之后,孙廷萧站起身,目光扫向鹿清彤,不容分说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走,带我去看看你的成果。”

  他的手掌宽大而滚烫,充满了常年握持兵刃的粗糙感,力道更是霸道得不容抗拒。鹿清彤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心头一跳,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向了书房。

  书房内,一份条陈,纸上用清丽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鹿清彤的构想。

  孙廷萧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拿起那份条陈,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他看得极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每一个字。他一边看,一边不时地点头,显然对鹿清彤的思路颇为认可。

  “三千骁骑军,每五十人设一名‘书吏’……”孙廷萧念出声来,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书吏’?这名字倒也贴切。”

  鹿清彤轻声解释道:“此为暂定之名。清彤以为,此职位介于兵与吏之间,故取此名。”

  孙廷萧不置可否,继续往下看:“书吏平时教习官兵文化,与部队同宿同食,行军打仗时则配合军中文官,处理一应繁杂事务,以解将军行政对接之忧……”他看到这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嗯,不错,把本将军在朝堂上吹的牛,都给圆上了。”

  他将条陈放下,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鹿清彤:“按这个比例,便是六十名书吏。那么,这六十人,该由谁来管?”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鹿清彤正要说按军中惯例,应设一主官直接向将军负责,孙廷萧却已给出了答案。

  “他们都向你负责,”他指了指鹿清彤,“从今往后,由你对这六十人,统一教习、统一调遣。”

  “将军!”鹿清彤心中一惊,连忙道,“清彤一介女流,初入军中,恐难服众。此事体大,该当由将军亲自掌管,或委派一员得力大将,方能……““无妨。”孙廷萧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霸道得不讲道理,“就你来干。”

  他完全不给鹿清彤任何反驳的余地,便抛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么,这些人,又该从何处选拔?”

  这个问题,鹿清彤早已深思熟虑过。她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回答:“军中清苦,若要完全对外招募那些自视甚高的读书人,恐怕希望不大,且他们未必能适应军旅生涯。不过,也可张榜招募,总有愿意投笔从戎、心怀抱负之人。”  “但清彤以为,更好的法子,是从内挖掘。”她抬起眼,目光中闪烁着自信的光彩,“骁骑军本就是精锐,将士素质远高于寻常部队,其中必然有一些粗通文墨之人。我们可从中遴选优秀者,加以提拔培养。”她补充道,“如此,新招募而来的读书人,也可与这些军中提拔的‘书吏’一同接受些基础的军事训练,让他们知兵、懂兵,不至沦为空谈。”

  “甚好!”孙廷萧闻言,猛地一拍大腿,眼中迸发出激赏的光芒。他显然是想到了更深的一层。

  “若是这些‘书吏’既懂文墨,又通军事,”他看着鹿清彤,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那在关键时刻,便可随时补上低阶军官阵亡后的指挥空缺,哪怕只是指挥一个小队作战……如此一来,便是我军中一支活的预备队!这,就更合我意了!”

  孙廷萧那句“就你来干”的霸道命令,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鹿清彤的心上。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招募活动,便在京城拉开了帷幕。

  既然是皇帝金口玉言恩准、得了兵部备案的正经差事,孙廷萧自然不会客气。他直接让兵部在城中人流量最大的宣阳门广场划出了一块场地,搭起了高台,竖起了骁骑军的大旗。告示写得明明白白:骁骑将军麾下,招募“书吏”,辅佐军务,教化官兵,待遇从优。

  这告示一出,立刻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对于那些在科举路上屡试不第,或是自感仕途无望的读书人来说,这无疑是一条全新的出路。骁骑将军是何等人物?圣眷正浓,战功赫赫。能入他麾下,即便只是个没有品阶的“书吏”,也远比在某个清水衙门里熬资历要强得多。更何况,告示中还隐晦地提到了,此事关乎“教化官兵,彰显忠义”,这便给这份差事镀上了一层金光,满足了读书人那点“为国为民”的清高。

  而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热闹就更大了。新科女状元鹿清彤,亲自坐镇招募现场!

  这位传奇般的江南才女,亲自担任主考官的消息,比骁骑军招人本身更具吸引力。一时间,整个宣阳门广场人头攒动,有真心来应募的,有来看女状元风采的,还有纯粹来看热闹的,将个招募现场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

  鹿清彤一身干练的窄袖圆领袍,端坐于高台之上。她一扫往日的端庄典雅,神情严肃,目光锐利,亲自审核着每一个报名者的履历,并不时地提出几个问题。她的专业与认真,以及那份独属于状元之才的号召力,让这场原本可能被视为“武夫胡闹”的招募,变得格外郑重起来。

  赫连明婕则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草原袍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时而帮着维持秩序,时而又对着某个看起来文弱的白面书生比划两下拳脚,大声问人家能不能搬得动粮草,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孙廷萧派来的那几个骁骑军大兵,则老老实实地充当着苦力,搬桌子、发纸笔,忙得不亦乐乎。

  几日下来,报名的人数远超预期。鹿清彤忙得脚不沾地,却也乐在其中,一份沉甸甸的初选名单,已在她的反复斟酌下渐渐成形。

  报名截止的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整个广场都染上了一层金色。鹿清彤正准备宣布招募结束,人群外围却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只见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一个高挑的身影,逆着光,缓步走来。

  那是一名女子。她身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勾勒出英气十足的眉目。她的步伐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精准。她的出现,与周围那些或谦卑、或热切的读书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一只闯入了鸡群的猎鹰,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与压迫感。

  鹿清彤和赫连明婕都不认得她。可那女子的目光,却径直越过拥挤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她们二人。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挑战,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怨怼。

  她就这么在万众瞩目之下,走到了高台前,停下了脚步。

  “请问,这里可是孙将军的招募处?”她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

  赫连明婕正想开口,那女子却根本没看她,目光死死地钉在鹿清彤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本宫,要报名。”

  那一声清冷而高傲的“本宫”,让整个喧闹的广场瞬间为之一静。

  “本宫?”

  “这是哪家的贵人?”

  人群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高台旁那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骁骑军大兵,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脸色齐齐一变,甲胄碰撞间,动作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沉声喝道:“参见郡主娘娘!”

  郡主娘娘!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千层浪。百姓们哗然,纷纷退后,敬畏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场强大的女子。士兵们认得出她,是因为她和孙廷萧往来甚密。鹿清彤心中也是一凛,原来她就是那位玉澍郡主。她虽未亲眼见过,但入府几日,也从丫鬟和赫连明婕的零星闲聊中,听闻过这位与将军关系匪浅的贵女。

  玉澍郡主却对周围的反应视若无睹,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那些向她行礼的士兵。她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死死地锁在鹿清彤的脸上,一步步走上高台。  “本宫听说,骁骑军在招人。”她站定在鹿清彤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既然连新科状元和外族的女人都能进,本宫想来,自然也是可以的。”

  这话里的敌意和轻蔑,浓得化不开。她没有提赫连明婕的名字,只用“外族的女人”一语带过,那份源自皇室血脉的傲慢,展露无遗。

  鹿清彤总算明白过来,这位郡主是来砸场子的。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回道:“回郡主娘娘,此次招募的,是处理军中杂务的‘书吏’,恐不适合郡主金枝玉叶之躯。”

  “合不合适,不是你说了算。”玉澍郡主冷冷地打断她。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一旁的赫连明婕可忍不住了。她对这位郡主只是小有耳闻,知道她也喜欢萧哥哥,但此刻见她对鹿姐姐如此无礼,顿时火冒三丈。她叉着腰,站到两人中间,“这事儿可不好说啊,要不等萧哥哥回来看看?再说了,我们这儿招的是能写会算的‘书吏’,您一个郡主娘娘跑来算哪门子事儿啊?”

  就在这三人相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孙廷萧打马而来,在台下勒住了缰绳。

  他显然是听说了这边的动静才赶来的。他坐在高大的战马之上,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高台上的玉澍郡主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整个广场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孙廷萧脸上那惯有的、懒洋洋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混杂着恼怒、无奈和深深疲惫的神情。而玉澍郡主那原本冰冷高傲的眼神,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也剧烈地波动起来,倔强之中,竟透出一丝深藏的委屈与伤痛。

  无需任何言语。

  只此一眼,鹿清彤便瞬间明白了。

  一个能让无法无天的孙廷萧露出如此头疼无奈表情的人,一个能让金枝玉叶的郡主放下所有骄傲、只剩下委屈与不甘的人。他们之间的故事,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这位冰雪聪明的女状元,在这一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甚至带着几分八卦意味的念头:这哪里是什么旧相识,分明就是一对剪不断、理还乱的老相好!

  此时孙廷萧才面圣出来,当着圣人的面和秦桧达成了“和解”,并解释了一下鱼腥草是有妙用的好东西,秦大人务必要日日服用才是。他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外走,此刻心情倒还算舒畅,正琢磨着回去顺便去一趟书吏招募现场,一抬眼,却见前方的夹道上,一行人正迎面走来。

  为首的那个,一身正五品的太医院判官服,虽裹得严实,却难掩那一身从容成熟的韵致。她身后跟着两个提着药箱的小医女,显然是刚从后宫哪位娘娘那里请脉出来。

  正是苏念晚。

  此刻狭路相逢,苏念晚显然也看见了他。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便低下头,带着那股子公事公办的疏离劲儿,想顺着墙根快步走过。

  可孙廷萧哪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他脚步一停,好整以暇地往路中间一站,脸上浮起那一抹惯有的、带着几分痞气的笑,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几个路过的宫人都听见:“哟,这不是苏太医吗?别来无恙啊!”

  苏念晚避无可避,只能停下脚步,抬起头,那张清丽温婉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冲孙廷萧福了福身:“下官见过孙将军。将军万福。”

  “万福什么啊,”孙廷萧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腰侧,眼神却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本将军最近可不太好。之前劳烦苏太医在军营里为孙某‘诊断’的那处旧伤……如今到了冬天,又有些发作了,疼得紧呐。”

  他在“诊断”二字上,特意拖长了调子,语气暧昧至极。

  苏念晚的脸色瞬间变了。那层伪装出来的职业假笑差点没绷住,耳根腾地一下红了个通透。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哪是什么旧伤发作!

  分明就是去年她奉皇命去军营给他看诊,结果被这混蛋借着看伤的名义按在帅案上巧取豪夺了一番!

  苏念晚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抬起头埋怨地撇了孙廷萧一眼,压低声音道:“将军慎言!此处是宫禁之地!旧伤若发作,我后面再请旨去看你就是了……”

  说罢,她像是怕被什么登徒子缠上一样,侧过身,带着两个一头雾水的小医女匆匆离去。那略显急促的脚步,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味道。

  孙廷萧看着她的背影,心情大好地笑了两声。

  他就喜欢看这女人明明羞得要死,却还要强撑着端庄架子的模样。那是只有他们这种有着多年“交情”的老相好,才能体会的乐趣。

  正当他还想再回味一番刚才那几句调情时,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满头大汗的亲兵被禁军拦在了宫门口,隔着老远就冲着这边大喊起来,声音里满是焦急:“将军!将军!不好了!”

  孙廷萧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训斥这亲兵不懂规矩,就听那亲兵接着喊道:“玉澍郡主……郡主她带人去宣阳门招募处闹事了!那边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孙廷萧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一刻还在回味与旧情人的这点香艳往事,下一刻就被告知那个最让他头疼的小祖宗去砸他的场子了。

  “真是……阴魂不散。”

  他低骂一声,那种刚刚升起的愉悦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疲惫和烦躁。

  “备马!”他沉着脸,再也没心思管什么苏太医了,大步流星地向宫外走去,“去宣阳门!”

  相比玉澍,刚才在宫道上遇见的苏念晚,真的要让人省心得太多了。

  ——或许不该说是她让孙廷萧省心,而是她太怕孙廷萧让她不省心才对。这么多年了,她总是那么懂事,那么知进退,从来不给他添半点麻烦。

  马蹄声声,孙廷萧的思绪,却在这颠簸之中,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飘回到了十年前。

  那是个燥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夏天,银州前线。

  那时候他还年轻,带着几分自毁般的决心。在一场与党项人的遭遇战中,他先是被一刀砍在腹部,紧接着又是一支冷箭,直直地射进了他的左胸。

  那种冰冷刺骨的死亡气息,他至今都记得。

  当他被小兵们七手八脚地抬进后方的伤兵营时,意识已经是一片混沌。模糊中,他只感觉到有一双微凉的手,在他滚烫的伤口上游走,那是他在无尽的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一丝生机。

  然后,便是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昏睡。

  直到第三天。

  当他再次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遮挡,却发现自己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

  “别动。”

  一个柔和得像水一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孙廷萧转过头,视线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温婉的脸庞。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医官袍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是一个典型的、端庄的人妻模样。

  这正是那天他被抬进来时,在昏迷前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个女医。只是那时她是重影的,而现在,她是鲜活的,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醒了?”苏念晚见他睁眼,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浅笑。她没有大惊小怪地呼喊,而是熟练地从旁边的铜盆里捞起一块热毛巾,拧干了水,轻轻地覆上了他的脸。

  温热湿润的触感,让他干涩紧绷的皮肤瞬间舒展开来。

  “我……还活着?”孙廷萧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像破锣。

  “命大着呢。”苏念晚一边细致地帮他擦拭着脸上的虚汗和油垢,一边柔声说道,“你天生一副铁骨。那支箭簇命中你的肋骨被挡住。若是再偏半分,或者是你的骨头再脆那么一点点,扎进了心口里……”

  她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轻了一些,似乎还在为那个凶险的伤口感到后怕。  “……那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医治了。”

  孙廷萧躺在那里,任由她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自己。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香,那颗在战场上杀红了的心,忽然就这么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多谢。”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轻声说道。

  苏念晚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着医者的慈悲,也有着一丝对这个年轻猛将的好奇。

  “谢什么,”她淡淡一笑,转身去投洗毛巾,“这是医家的本分。”

  片刻,精神头凝聚了些,孙廷萧咬着牙,双手撑着床沿,试图强行坐起来。  “哎!你别动!”

  苏念晚刚转过身,见他这副不要命的架势,吓得赶紧放下手里的毛巾,几步冲过来按住他的肩膀,语气里带了几分急切的责备:“好不容易才把那口气给你吊回来,伤口还没长好,这就想起来折腾?万一裂开了怎么办?”

  她看着这个满身是伤、眉头紧锁的年轻军官,心中暗叹一声。

  前线战事吃紧,这几天送来的伤兵一波接一波。她听那些被抬下来的小兵们说了,这位孙校尉是个不要命的主儿。自己步战硬刚党项人的骑兵,硬是杀光了敌人才倒下。这样的英雄好汉,醒了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惦记着还要回去拼命吧。  “我知道你想回战场,想回去和你的兄弟们并肩作战,”苏念晚放柔了声音,像是在安抚一头暴躁的狮子,“但我明白你的心思,也没人拦着你报国。可你现在的身子,去了也是送死,还得连累别人照顾你。”

  “不是……”孙廷萧被她按着动弹不得,那张苍白却棱角分明的脸上,竟然浮起了一丝尴尬的红晕,“不是想回战场……”

  苏念晚一愣:“那你是……”

  孙廷萧别过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只是内急。要去,嗯嗯……”  苏念晚怔了片刻,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闹了个大红脸,但孙廷萧确实是个让人省心的病人。

  正如苏念晚所料,他并没有像其他武夫那样大吼大叫、摔摔打打,而是极其安分地配合着治疗。喝那些苦得掉渣的药汤子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换药时疼得冷汗直流也只是死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他的身体底子好得惊人。过了鬼门关后才仅仅七天,那个原本被断定至少要躺半个月的人,竟然已经能自己扶着床沿下地走动了。

  这倒是给苏念晚省了不少事。她不用再像头两天那样,满营地东叫西叫地去找那些粗手笨脚的男兵来帮忙扶他解决三急。

  只是,有些事情,总是充满了意外。

  那是他刚能下地的第二天傍晚。营地里其他的伤兵都在换药吃饭,平日里帮忙的那几个杂役小兵被叫去搬运新送来的药材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孙廷萧又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尿意。

  他不想麻烦苏念晚,自己扶着床沿强撑着站起来,一步一挪地想往外蹭。可那条大腿内侧的刀伤实在太深,稍微一动就疼得钻心,双腿一软,眼看着就要摔个狗吃屎。

  “小心!”

  一直在一旁整理药材的苏念晚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来,用自己纤细的肩膀死死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怎么又不叫人?”苏念晚有些生气地瞪着他,虽然隔着衣服,但依然能感觉到男人身上那滚烫的体温和沉重的分量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没人……”孙廷萧疼得额头上全是冷汗,气喘吁吁地解释,“大家都忙……我……我想去外面。”

  苏念晚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帐口,叹了口气。

  “算了,我扶你去。”

  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半抱着他的腰,一步一步艰难地将他扶出了营帐。

  因为他走不远,两人只能就近去了营帐后面的一处僻静树丛边。

  “就这儿吧。”孙廷萧有些虚弱地靠在一棵树干上,单手扶着树,另一只手有些颤抖地去解自己的裤带。

  苏念晚本想转身回避,可看他那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又怕他一头栽倒,只能站在一旁虚扶着他的胳膊,把头扭向一边。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后,接着是一阵有些急促的水声。

  苏念晚盯着远处昏黄的夕阳,脸上有些发烫。虽然她是医者,早已见惯了男人的身体,但这毕竟不是在看病,而且……身边这个男人身上那股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实在太有侵略性了。

  “好了吗?”她小声问道。

  “嗯……好……嘶……”

  孙廷萧应了一声,正要提裤子,却不想手上没劲,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  苏念晚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扶他。

  这一转头,目光便无可避免地落在了他的胯下。

  哪怕是身为医官,见多识广的苏念晚,在这一瞬间,呼吸也不由得猛地一滞。  那东西……

  哪怕是在刚刚释放完后的疲软状态下,那根深褐色的肉棒依然巨大得惊人,沉甸甸地垂在两腿之间,狰狞的血管蜿蜒其上,像一条蛰伏的巨蟒。

  她以前给他换药时也曾瞥见过,但那时他躺着,又盖着布巾,并没有这般直观的冲击力。此刻在这夕阳的余晖下,这极具男性力量象征的器官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她眼前,那种视觉上的震撼,让她作为一个成熟妇人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了两下。

  孙廷萧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手忙脚乱地把裤子提了起来,那张总是冷硬的脸上,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多……多谢苏大夫。”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苏念晚也猛地回过神来,脸上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烫。她慌乱地低下头,重新架起他的胳膊,声音有些发颤:“走……走吧,回去了。风大,别着凉。”  孙廷萧得知苏念晚已为人妻这件事,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午后。

  那日他正半倚在行军床上,手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截枯草,听旁边床位上那个嘴碎的伙夫老王闲磕牙。老王是本地人,对这银州城里的大事小情门儿清。  “哎,说起来,咱们这位苏大夫也是命苦。”老王一边抠着脚丫子,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别看她长得跟朵花儿似的,医术又好,可在婆家那是真不受待见。”  孙廷萧手里的枯草一顿,耳朵不动声色地竖了起来。

  “咋回事?”旁边的小兵好奇地问。

  “还能咋回事,肚皮不争气呗!”老王撇撇嘴,“成亲都快三年了,连个蛋都没下出来。听说她那婆婆是个厉害角色,整天指桑骂槐的,前阵子还扬言要把她休回娘家去呢。也就是苏家在本地还有点脸面,这才没真闹起来。不过啊,我看这也是早晚的事儿。”

  孙廷萧听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其实也不奇怪。苏念晚看着比他也就小个一两岁,在这个年纪,寻常人家的女子早就儿女绕膝了。她虽然保养得宜,看着年轻,但那种为人妻独有的韵味是藏不住的。

  只是,听到她过得并不如意,甚至可以说是凄凉,孙廷萧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

  傍晚换药的时候,苏念晚照例端着药盘进来了。她神色淡淡的,眉宇间依旧锁着那一抹怎么也化不开的轻愁。

  “听说,你在婆家过得不太顺心?”孙廷萧看着她熟练地拆开纱布,突然开口问道。

  苏念晚的手一抖,镊子差点戳到他的伤口上。她抬起头,眼神有些慌乱,又有些羞恼:“你是听谁乱嚼舌根?”

  “这军营就这么大,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谁不知道。”孙廷萧笑了笑,那笑容里没带多少恶意,反而透着一股子豁达,“你也别恼。我看你平时也不怎么提家里人,想必你对你那位夫君也没多缠缠绵绵、难与君绝,应该不至于行那‘孔雀东南飞’的旧事。”

  “什么?”苏念晚一愣,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什么孔雀东南飞?”  “咳咳……”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掩饰般地摆摆手,“无妨,无妨。都是我小时候在老家听的儿歌故事。反正大概意思就是说……一对苦命鸳鸯,被婆家硬生生拆散了,最后双双殉情自杀的惨事。”

  苏念晚听完,原本稍微缓和了一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孙校尉。”她板着脸,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明显的不悦,“我虽家事不顺,却也还没到要寻死觅活的地步。还请校尉自重,莫要再拿这种话来调笑我了。”  说完,她低下头,手上的动作明显重了几分,疼得孙廷萧龇牙咧嘴。

  “哎哎哎……轻点轻点,苏大夫饶命!”孙廷萧赶紧求饶,但嘴上却还不老实。

  他忍着疼,盯着苏念晚那张虽然生气却依然动人的脸,忽然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一针见血地说道:“我不是要调笑你。我只是觉得……若是真的夫妻和睦,恩爱非常,哪个男人舍得让自己这么漂亮的媳妇,独自跑到这刀光剑影的前线来做军医?”

  苏念晚正在缠纱布的手猛地僵住了。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只是那一瞬间,孙廷萧分明看到,有一滴晶莹的水珠,无声无息地砸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烫得他心口一颤。

  那滴滚烫的泪,砸在他胸口的瞬间,孙廷萧心里某根弦“嗡”的一下绷紧了。  原本只是顺嘴的一句试探,此刻却像真刀真枪一样,割开了她小心遮掩的伤口。他胸膛微微起伏,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女人,必要断了她对那家欺负她的人的念想。

  “要了她”的念头,也在这一刻,悄然生根。

  “疼,疼……”他忽然闷哼出声,肩膀一抖,整个人往床上一倒,绷着的腹肌抽了几下,看上去像是伤口又扯到了。

  苏念晚立刻收起所有情绪,吓得忙将刚打好结的纱布按住,身子几乎是贴着他的伤口伏了过来:“哪里疼?是不是刚才缠得太紧了?还是伤口又崩开了?你别乱动,让我看看——”

  话还没说完,手腕却被人一把握住。

  孙廷萧原本半阖着的眼蓦地睁开,眸子黑得发亮。他猛地抬手,顺势一拽,将她整个人拽得向前一趔趄,直接扑到自己胸口上。

  “孙校尉?!”苏念晚惊呼一声,整个人压在他赤裸的上身上,耳畔尽是他有力而滚烫的心跳声。

  她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却发现双手已经被他牢牢攥住,高高举在头顶。那双握过刀枪的粗糙大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疼了她的骨节。

  “你干什么——”

  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唇间。

  孙廷萧抬起头,准确地吻上了她的嘴。

  那不是温柔的试探,也不是青涩少年的犹豫,孙廷萧是光棍儿,可索求却是直白而有技巧的。

  苏念晚先是僵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拼命扭头躲避,声音含在唇齿间,带着惊慌和怒意:“孙校尉,别这样……放开我……不行!”

  她用力扭动腰身想挣扎起来,可两只手被高高压着,整个人被困在他与行军床之间,动也动不了。她的膝盖不小心蹭到他的腰侧伤口,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非但没松手,反而像是更生气似的,将她箍得更紧。

  “嘶——疼是真疼。”他额头渗出细汗,却依旧没放开她,反而稍稍退开一点,贴着她的唇低声笑了一下,嗓音沙哑,“可你一靠近,我就觉得好得快些。”  他的目光灼灼,近在咫尺:“苏大夫,你便是止痛的良药。”

  苏念晚被这句话噎住了,心跳乱成一团。

  她不是没尝过男人的吻,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气息,像眼前这个伤兵一样又野又热,带着要将她整个世界都吞没的狠劲。她的理智在疯狂敲打警钟,提醒她这是军营、自己是人妻、这是大逆不道;可身体却在这股子热度里一点点发软。  “你放开我……”她咬着牙,努力保持最后一丝清醒,侧过脸避开他的唇,声音又急又乱,“再这样,我以后就不管你了!”

  孙廷萧看着她那张因为羞怒而泛红的脸,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像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那可不成。”

  他松开了一只手,指尖沿着她因为紧张而绷直的脖颈缓缓滑下,轻轻在她被泪水打湿的眼角擦了一下:“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

  “你把我这条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他盯着她,语气轻,却透着一种说不清的笃定,“那以后我疼了伤了,想要命要人,自然都得找你。”

  孙廷萧的唇从她修长的脖颈一路向下。湿热的舌尖蛮横地撬开了她紧闭的衣领,在那片因惊慌而颤栗的锁骨上留下一个个暧昧的红痕,又急不可耐地向那更隐秘、更柔软的胸口探索而去。

  “别……孙廷萧……”

  苏念晚慌乱地想要推开他,双手抵在他的肩膀上,正要发力,却猛地触到了他胸口那层厚厚的纱布。

  那里,是他差点要了命的箭伤。

  孙廷萧似乎早就看穿了她的顾忌。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故意挺起那受伤的胸膛,死皮赖脸地往她怀里凑,仿佛在用那道伤口无声地要挟:你推啊,你要是舍得让我伤口崩裂、血流如注,你就狠狠地推开。

  苏念晚的手僵在半空,推也不是,抱也不是,心里又是气又是急。

  这坏蛋!这冤家!

  自己费了三天三夜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甚至到了此刻,被他压在身下轻薄,心里头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怕弄伤了他的伤口。可他倒好,竟然用这般近乎强暴奸淫的手段来回报她的救命之恩,还那般振振有词,说她是“止痛良药”!  “你……你混账……”

  她骂着,声音却越来越软,最后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呜咽。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滴在他正埋首啃噬她胸前软肉的脸上。  她不再挣扎了,只是绝望又悲哀地流着泪。

  不仅仅是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羞辱,更是因为她悲哀地发现,哪怕是这样粗暴、蛮横、不讲道理的渴求,她那位所谓的夫君,也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给过她了。  那个家里,只有冷冰冰的礼教,只有婆婆那双挑剔刻薄的眼睛,只有丈夫一次次顺从母命、当着她的面去物色新人的冷漠。她在那个家里,是个会看病的工具,是个生不出孩子的摆设,唯独不是一个被渴望着的女人。

  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保卫银州而重伤的兵,他宁愿伤口裂开,宁愿忍着剧痛,也要这样急切地占有她。

  这种被强烈需要着的感觉,竟然像是一剂带毒的蜜糖,让苏念晚在那一瞬间,心防溃散,溃不成军。

  孙廷萧的动作并非真的“强暴奸淫”那么凶残。

  甚至可以说,这场所谓的“强暴”,带着几分滑稽的笨拙和让人心疼的隐忍。  他单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急切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去解她腰间的系带。那平日里挥舞重刀都毫不费力的手,此刻却因为扯动了胸口的伤势而微微发颤。每当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扯到那刚刚愈合的皮肉,他的眉心就会猛地一跳,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嘶……”

  那声音听在苏念晚耳朵里,像是有把小锤子在敲她的心。

  “你慢点……”她终究是没忍住,含着泪低声提醒了一句,甚至下意识地抬了抬腰,配合着让他更容易褪去那层最后的遮挡。

  这一配合,便彻底宣告了她的投降。

  衣衫尽褪,苏念晚那具成熟丰腴、保养得极好的身躯,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露在昏黄的油灯下。肌肤胜雪,在这简陋充满血腥气的军帐中,白得耀眼,白得让人目眩神迷。

  孙廷萧的眼睛瞬间红了,那里面燃烧的不再是杀气,而是男人最原始、最赤裸的欲望。

  他扶着那根早已充血胀大、狰狞挺立的巨物,喘着粗气,笨拙地在她那湿润泥泞的入口处试探、磨蹭。因为疼痛和急切,他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顺着刚毅的脸颊滑落,滴在她的平坦的小腹上,烫得她浑身一颤。

  苏念晚偏过头,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也不再抵抗。

  她能感觉到那个滚烫坚硬的东西正一点点撑开她的身体,那种被填满的异物感让她既羞耻又战栗。

  在这意识模糊的边缘,苏念晚的心中竟生出一丝荒谬的迟疑。

  他如此急切,如此不顾一切。

  这究竟是一场属于男人的、充满兽性的占有?

  还是说……在这绝望的战地,在这段令她窒息的人生里,他是想用这种最激烈、最原始的方式,来“治愈”那个早已心如死灰的她?

  孙廷萧虽然急切,但真到了攻城略地的时刻,却展现出了惊人的技术与耐心。  他没有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横冲直撞,而是极有章法地,用一种近乎磨人的节奏,缓缓地进出,细细地研磨。他那粗糙的大手,在她光滑细腻的肌肤上游走,所到之处,点起一簇簇名为情欲的火苗。

  他一边动作,一边贴着她的耳廓,用那种沙哑低沉、带着喘息的声音,说着最无赖、却也最能击碎她心理防线的浑话:“别怕……苏大夫……这不怪你……”

  “怪我……是我见色起意……”

  “是我……强迫你的……”

  苏念晚紧紧咬着嘴唇,原本压抑的抽泣声,被这些话激得更加破碎。她知道这是他在给她找台阶下,也是在替她背负那份沉重的道德枷锁。可偏偏就是这份“强词夺理”的体贴,让她心里那道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

  这坏蛋……这冤家……他怎么能这般坏,又这般懂女人心?

  他这些浑话,说得她恨不得立刻就此沦陷,哪怕是万劫不复。

  而他身下那温柔却坚定的抽送摩擦,配合着唇舌在她敏感点上不知疲倦的吻弄,更是如同一张细密的大网,将她整个人都网罗其中,令她销魂蚀骨,不知今夕何夕。

  “唔……嗯……”

  她的双手依然被孙廷萧那只没受伤的大手牢牢扣住,高高地举过头顶,被迫摆出一个毫无防备的臣服姿态。而她的一条修长白皙的腿,也被他架在了那宽阔的肩膀上,高高抬起,使得两人结合的地方,能够贴合得更深、更紧密。

  这个姿势,对于一个端庄守礼的妇人来说,是极度屈辱的,也是极有难度的。  那大腿根部的韧带被拉扯到了极限,传来阵阵酸麻。可每当她觉得难以承受想要退缩时,他就会更深地顶入,用那种让人发疯的充实感,逼迫她不得不继续维持这个令人羞耻的姿势,任由他予取予求。

  “啊……等等……血……你的伤……”

  苏念晚原本迷离的泪眼猛地睁大,惊恐地发现他胸前那层洁白的纱布,正缓缓洇出一抹刺眼的殷红。那是刚刚愈合的伤口崩裂了,随着他每一次剧烈的挺动,那血迹如同在雪地上绽放的红梅,妖冶而触目惊心。

  “糟了……流血了……廷萧……你停下……快停下……”

  她慌乱地想要推开他,想要起身去拿案几上的止血散。

  可孙廷萧对此置若罔闻。

  他此刻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身下这具美妙得令人发指的身体里。

  苏念晚的身子实在是太好了。那是不同于青涩少女的、成熟妇人才有的丰腴与软糯。她的肌肤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层细腻的珠光。此时,这身羊脂玉正因为情动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桃花粉,特别是胸前那两团饱满软腻的雪乳,随着他的撞击,如波浪般荡漾起伏,顶端那两颗嫣红的蓓蕾更是硬挺着,在他眼前晃出一片令人眼晕的旖旎。

  而最让他销魂的,是下面那处紧致温热的销魂窟。

  那里层层叠叠的媚肉,温热、湿滑、紧致得不可思议,像是有无数张贪吃的小嘴,正争先恐后地吸吮着他那根粗大滚烫的肉棒。每一次深入,都能感觉到那里最深处的软肉在欢快地跳动、收缩,裹得他头皮发麻,几乎要缴械投降。  “别管它……”孙廷萧喘息着,声音沙哑得像是含了把沙子。他低下头,一口含住她胸前那颗在眼前乱晃的红梅,舌尖狠狠一卷,引得身下人一阵战栗。  “死不了……”

  他腰身猛地一沉,那根青筋暴起的巨物,借着两人之间早已泛滥的爱液,势如破竹地直接顶到了她最深处的花心。

  “啊——!”

  苏念晚被这一下顶得魂飞魄散,所有的劝阻都被撞碎成了支离破碎的呻吟。  “唔……太深了……不行了……”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伤口,什么流血。

  她只能被迫仰起修长的天鹅颈,双手无力地抓着身下的被单,任由自己在欲海中沉浮。她那平日里端庄清冷的脸庞,此刻布满了情欲的潮红,眼神迷离涣散,那双水润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疯狂的脸。她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春水,随着他的节奏无助地颤抖、摇摆,呈现出一种极其柔美、淫靡、却又让人想要狠狠破坏的脆弱感。

  孙廷萧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的火烧得更旺。

  他感觉不到胸口的疼,只觉得那渗出的血反而成了最好的助兴剂。

  在这狭小的军帐里,血腥气混合着浓郁的情欲气息,编织成了一张逃不脱的网。他只想就在这网里,死在她这具让他销魂蚀骨的身体上。

  苏念晚终究是被孙廷萧弄得无奈了。

  是他强迫自己的吗?

  是,也不是。

  那半推半就的挣扎,那欲拒还迎的推挡,在那根滚烫的肉棒一次次狠狠捣入她身体深处的时候,早就变得苍白无力。她的身体比她的理智更早地背叛了她,在那狂风暴雨般的攻伐中,她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她并不真的抗拒这份来自陌生男人的、充满了血腥与蛮力的占有。

  甚至,隐秘地渴求着。

  当那极致的快感如潮水般袭来,将她推向那个让人头皮发麻的顶峰时,苏念晚死死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那个羞耻的声音。她只是涨红了一张俏脸,长长地、破碎地喘息着,抬起一只手臂,遮住了自己早已水雾迷蒙的眼睛,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彻底沉沦的模样。

  而孙廷萧,则像个得胜的将军,趴在她起伏不定的胸前,嘴里还含着她那颗挺立的乳头,陶醉地、依恋地玩弄吮吸着。

  事毕之后,一片狼藉。

  苏念晚拖着酸软的身子,红着眼眶,一边数落着他的胡来,一边却又心疼地帮他重新处理了那处渗血的伤口。

  所幸,他那副铁打的身子骨确实经得起折腾,并没有怎么伤情复发,只是皮肉稍微崩裂了一点小出血,重新上药包扎便无大碍。

  处理完伤口,她又红着脸,拿着湿布巾,细致地帮他擦干净了那根依然半硬着、裹满了两人欢爱后留下的白浆的肉棒。

  那之后的几天里,苏念晚变得有些糯糯的,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她总是低着头,躲闪着孙廷萧灼热的目光。对于孙廷萧那一句句“我会负责”、“跟我走”的誓言,她始终没有正面回应过哪怕一句。

  直到孙廷萧伤愈,再次提刀上战场,她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如今回想起来,孙廷萧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庆幸。庆幸后来在长安城,他们终究还是再会了。虽然那已经是后话,但那段战地情缘,终究没有断了线。

  只是……

  那之后,他的人生随着积功上进,一路从校尉杀到了骁骑将军。在这一路腥风血雨中,他也认识了更多的新人。

  想到这里,孙廷萧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现在,这些新人中的一个——那位金枝玉叶的玉澍郡主,正在宣阳门给他惹麻烦呢!

  “驾!”

  他猛地一夹马腹,将那些旖旎的回忆甩在脑后,朝着那个让他头疼的现实,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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