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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泠受辱传】(1-4)
作者:Ab357831884
2025/10/12 发布于 春满四合院
字数:37146
第一章
是时是南周熙平元年。刘宋末代皇帝恭帝刘子钰于太化八年禅位南周太祖皇帝萧成玉,当时遣中书台太宰大臣陈璞持皇帝玉玺印绶及亲笔让位诏书,诣送时已加爵周王的萧玉成王邸之上,至今已三十九年。
当今皇帝乃是太祖皇帝萧玉成三世嫡孙萧泠,方才承接大宝,年不过二十四岁,今年正月初一在都城建康布榜诏告南周所抚有的六州三十六郡,改元熙平,赦宥天下刑徒罪役。
萧泠生得柳眉杏目,身姿高挑婀娜,虽刻意以男装示人,眉宇间却难掩女儿家的仪态。她自幼被先帝当作皇子抚养,因先帝自熙平三年一场大病后便再无力生子,惟此一女,故而宠爱有加,甚至不惜瞒天过海令其以男子身份继承大统。
萧泠自幼便不喜呆坐书塾听儒学师傅讲解经筵,只愿跟武学师傅学了点君子六艺中自己所喜的骑御车马与御射弓弩。
她加冠以后更是浮滑放浪,最喜携一众浪荡官贵子弟骑猎嬉闹作乐,任其皇母如何劝教,都是不听,没过两年其皇母便因她气闷忧病至死,但却使其皇父加倍宠溺萧泠这个惟一皇后的嫡女,使得她更加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萧泠手劲能开一张二十余斤枣木熟铜硬弩机,胯下一匹能过河上山的荆州刺史贡奉灰蹄白鬃名马'踏江骓',整日里管带着四五十名亲近谄媚的官贵弟子呼哨踩铃来去如风,肆意射杀百姓五畜,践踏良田,京师之内无人敢于管治谏言半分。
但是继位大宝以后守丧一年不起管乐、不设筵宴、戒肉禁酒之礼规,是由大行皇帝的三位托孤近臣,分别是尚书令虞英陆、中书令陈奇志、内廷右丞王洵三番五次的面呈厉谏。
正月改元已来身登大宝的萧泠反被圈囿在都城建康的煌煌宫殿之内三月有余,几次想要纵马率下出宫,都被晓谕了三位近臣命令的宫卫禁军拦住出去不得,无奈之下返身回到暖阁的黄龙牙床上翻滚打闹,气闷不爽之极。
"这算是什么鸟皇帝,不当也罢!"
萧泠随手就把牙床阁里的一个精致绿白玉细雕小花瓶往外面摔去,但却意外的没有听到瓷器碎裂的声响。
她起身来一看,是一名穿黑色纱衫束青色腰带的低级内宫官吏小黄门在阁门外,恰好接住了这个瓷瓶。
萧泠柳眉倒竖,娇叱道,“好大胆子的小黄门,胆敢在阁门外窃听本王…朕的言语,来人啊…”
“陛下恕罪,小臣岂敢?!是皇后在逅静轩亲自下厨做下素馔,请陛下过去用膳。皇后娘娘的御写宫牌在此。”
小黄门微一躬身,呈上有皇后亲笔墨迹的朱红凤制漆牌,不卑不亢的说道。
萧泠接过来一看,确实无误。不过她也欠奉兴致,懒得去跟尚书令虞英陆阁官政治联姻过来的三女儿一起慎言拘谨的吃午饭,成婚以来,她便以各种借口,拒绝去皇后那里,更别提一起用饭了。她说道,“朕不饿,不去了。”
小黄门忽然躬身拜倒,左右瞧了瞧没有人在,说道,“陛下,小臣斗胆为陛下献上一策,能使陛下展眉舒颜,托孤近臣再也不敢觑陛下如襁褓小儿,指三说四。”
萧泠瞧了瞧这小黄门,见他面皮皙白眉眼炯炯,眼角却藏着几分狡黠,心内先有了三分好奇三分相信,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
小黄门说道,“小臣贱名有辱圣听,敢请陛下先听小臣之策,若有一言欺君,小臣愿立即伏身斧质之下。"
当下萧泠便安坐在暖阁的黄龙牙床上,听这小黄门细细述说他的这条谋策。小黄门言语间眼波流转,计策中暗藏机锋,听得初为皇帝的萧泠既惊且喜,不时轻咬朱唇,纤长的手指不时拍案叫好。
小黄门言毕之后,萧泠说道,"你且先去皇后那里复命,方才所说的事情计策,即刻按你所说的安排下去。”
小黄门说道,“请陛下赐下有御玺朱印的明黄帛纸诏书两道,小臣方能按计行事。”
萧泠一拍脑门,说道,“你不说朕都忘了还有御玺这个物事了。”
便即吩咐左右侍从备好狼毫墨砚帛纸,写了两道诏书,盖好御玺朱印,赐下给阁外躬候的小黄门。
翌日午时初刻,萧泠如昨日小黄门所言,守时且未做任何提前吩咐,便忽然携皇后虞梓泓与一班侍婢小宦赏玩都城皇宫内的别苑金雀园林。
此地是萧泠刚逝世未久的皇帝老父征役大量民夫、金银、砖石圈筑数年之久后才算堪堪完工的苑囿,最为他皇帝老父生平所爱。
在其园内栽植有各地奇树、异花无数,依东南斜对角向西北,凿渠引入河水,垒迭怪石水榭在其间,再于水中铺张一座琉璃瓦飞檐尖顶圆亭,赏玩花草树木之余也可在亭台内饮宴。
为此,萧泠的皇帝老父特意遣派一支左翊羽林军在金雀园林常驻以为护卫。
就在萧泠略有些匆促的步入园林之时,她不失所望的远远眺见,水心圆亭里一伙衣甲冠带散乱的左翊羽林军正在嬉骂推搡着围坐在一起赌钱,脚下还胡乱堆放着酒瓶鸡骨碟筷果核,简直是胡闹之极。
“成何体统!”萧泠忍住笑意,负着双手大声喝斥道,声音却带着几分姑娘家的清亮。
这伙左翊羽林军没成想到,初登大宝的皇帝会毫无征兆的御驾光临金雀园林,慌忙跪伏在地,口称属下死罪。
当中做庄开赌的那位却正是左翊羽林军统领兼内廷金吾卫,现今皇后虞梓泓的亲兄长,尚书令大人虞英陆的次子吴县侯虞栾。
虞栾连跌带撞的跪到萧泠面前,扶好头上羽林军髦盔,支支吾吾了好一会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去申辩。
身后跟随着的皇后虞梓泓见此事态,暗叫一声苦,只得摘下凤冠金钗,过来跪在她兄长的身旁,说道,“兄长虞栾狂悖无礼,在皇宫花园饮酒聚赌,恳请陛下念在兄长是初犯,恕其罪行。”
萧泠在昨日那位小黄门的协力下才逮住了这个好机会,岂能因先帝的诏命婚娶之后,酒饭都未曾一同吃过几次的皇后虞梓泓轻轻抹掉此事?
她扯起三分怒色,厉声说道,“朕尚且要为大行皇帝守丧三年,不起礼乐宴席歌舞,左翊羽林军统领虞栾既担高官重任,更是贵为朕的皇舅,理应表率天下,今日竟然胆敢在别苑园林喝酒赌钱,若不严加惩治,朕如何对得起先帝?”
便高声喊道,“羽林军副统领何在?给我将此罪徒拿下!”
廊芜门下当即奔出一队彪形精甲、肩饰黑色鹊羽的左翊羽林军,为首一人身高七尺,腰带八围,粗眉恶目,身着鱼鳞铁铠,佩一把薄背唐刀,向着萧泠躬身参拜,说道,“左翊羽林军副统领萧翼城听命!”
小黄门昨日受赐的两道诏书中其中一道便是来秘密颁给羽林军副统领萧翼城的,诏书以上津县侯爵和转赐原先虞栾的官衔相诱,再加之小黄门动以仕途利禄,萧翼城算是萧泠族中叔父,平素声名狼藉,但贪财好色的本性终使其甘冒危难转投为新登基的年轻皇帝效力。
萧翼城上前除下虞栾羽林军紫莹皂袍,摘了他的金漆羽鹰腰牌并先帝御赐鞘翅薄翼腰刀,喝令两名手下挟住,倒拖下去。
虞栾哀嚎一声,朝着萧泠哀声告饶,又急忙朝还跪着的亲妹虞梓泓说道,“皇后妹妹救我一救!”
左翊羽林军统领虞栾的嗜酒好赌、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大名整个京城建康鲜有不知者,皇后虞梓泓也没想到她的二哥胆大包天竟敢在此园林妄为,但毕竟是一父同胞的兄妹,心下不忍,还待再求情,萧泠已先自挥了挥手,让侍女扶她回自己的宫阁逅静轩内安歇了。
水心亭台的剩余羽林军也被副统领萧翼城的部下一并执拿,萧泠早就听不得这些饮宴聚赌的左翊羽林军聒噪求饶了,等皇后等一干后宫人众退下后,迫切不已向萧翼城直接下令道,“把这些罪徒即刻在廊芜门下斩首!啊对了,那个虞栾是皇后的兄长,就留个全尸给他好了。”
帝令既下,羽林军副统领萧翼城遵命奉行,便亲自领下属到门外,将这些士族大家安插进来左翊羽林军的子弟一一摁在门渠边沿斩首,污血横流遍地。
萧翼城则自己亲自下手以虞栾自己的腰带勒死他自己。
待他回去复命时,萧泠早吩咐随侍小宦收拾干净水心亭台的杯盏牌九,重新摆铺上一桌热辣新鲜的美酒酱肉,自顾自的大吃大喝起来。
见萧翼城回来,她先赏了萧翼城和他的属下三盅温酒,说道,“先待朕吃饱喝足,还得要你带上所有左翊羽林军随朕出访宫外一趟,此事若成,人人有重赏!”
萧翼城拜伏声喏,随即奉敕去各个禁军厢房点集所有的左翊羽林军来到金雀园林外候命,并且牵马廊内的军马五十余匹备用。
左右随侍奉命捧上来萧泠她的熟用弩机、短匕,牵过来他的金鞍银络战马'踏江骓'在园林下。
久未畅饮痛快吃饱一顿的她先风卷残云般把桌上的酒食扫净,拿明黄锦缎衣袖擦了擦油腻的嘴巴,左手拿上侍从跪捧着的臂张弩,右手握过疾马鞭,玉鞘墨璃石短匕插放腰间,跳下石阶,跨上战马,高声喝令道,“都随朕走!”
昨日的那位小黄门手持几份文簿,也侍立在园门外等候,见到萧泠按辔领头出来,躬身行拜,说道,“拜见陛下。”
萧泠举马鞭指着他,笑道,“你所献第一策已见效用,现在可以告诉朕你的贱名了么?”
“小人名唤赵泰南,扬州柴桑郡府富春县人氏,先帝平化十九年以策论明经会试以甲等第三十九补阙宫禁小黄门,已在先帝阶下不见进用十年了。”小黄门赵泰南答道。
萧泠说道,“听你话语,可是寒士出身?”
“家中三代皆是务农良民,小臣正是微末之流出身。”赵泰南答,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甘。
萧泠哈哈一笑,说道,“好极好极!朕正愁无心腹内臣,天赐赵泰南你于朕也!”
即刻颁下御玺中旨,擢升赵泰南为黄门侍郎兼户部侍郎。
赵泰南拜谢,说道,“陛下,第二件事微臣也已办妥了。”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显然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萧泠称赞一声,道,“诸位且随我一起私访尚书令会稽郡公虞英陆卿家的府邸一趟。”自己却先快马一鞭,绕着内宫夹墙,卷起隆隆战马蹄铁声驰奔宫外。
副统领萧翼城分一匹军马与赵泰南,自与数十名近属部下跨鞍上马,紧随在萧泠的踏江骓之后。
宫廷正北主门仰德门仍有持步军战槊的宫卫禁军拦住未肯放行。
萧泠冷哼一声,从马臀上挂披的斗兽银壶中抽出金翎铁箭装填在左手的弩机内,高声大喝道,“朕现要去托孤重臣虞英陆的府邸,小小兵士胆敢违逆君令,持械拦路,死罪!”
话毕,拉开弩机弦,数箭连射,登时把仰德门的左右两名禁兵躯体射了几个窟窿,仰倒横死在地。她射箭时身姿矫健,柔美姿态与绝色佳人并无二致。
门楼上的禁兵望见后面还有大堆左翊羽林军奔随而来,再不敢抗逆,拧开轴轮,打开仰德门放行,但也有数名出身自尚书令虞英陆中郎军府的宫卫禁军里的队正、队副偷偷溜走跑到马廊那,牵骑几匹军马急忙赶去通风报信了。
萧泠策马跨过禁兵尸身,率一干部众直奔就筑建在皇宫左近的武德大街边尚书令虞英陆的府邸。
仰德大门偷溜出来报信的几名宫卫禁军小头目抢先一步到了虞英陆的宅邸上,火急火燎的请老门子去通报尚书令大人。
老门子说道,“郡公老爷昨日寿宴后兀自害酒,尚在寝卧之中。”虞英陆辅佐大行皇帝二十余,贵封为食邑五千户的会稽郡公,建康士民百姓将他与庐江郡公王洵以及柴桑郡公陈奇志一同呼为齐朝三贵。
宫卫禁军队着急继续问道,“便请引见府上能拿主意的大人,新皇纠集了许多左翊羽林军气势汹汹正往贵府上冲来!”
队正语气严峻,老门子不敢稍怠,去府内通说一声后径引到府邸内务堂的虞英陆长子虞留善处,他得父亲之荫补做了御史左丞的台官,正穿一件鸽灰色蟒纹绢丝春夏官袍,以玄色帛巾笼了个官冠,束一条织金丝驺兽腰带,与几名下属掾官站在堂上等候。
三名禁军小头目先行礼,再以前言复告之,然后队正才说道,“请台官大人及早想好应对法子为好。”
虞留善眉头紧锁,说道,“我也未曾遇过这等事状,你等觉得如何是好?”
说着,他看向身后的几名下属。
一名掾官说道,“新皇来者不善,应先联络阁台同为托孤近臣的两位大人为是。”
又一掾官说道,“新皇是在耍少年性子,若任其为所欲为,朝廷纷乱将起,左丞大人既承御史任,应面谏陛下,肃正朝列。”
正是未定方略,议论辩驳之时,内务堂外已听到了战马蹄铁踏过府邸大门石槛的响亮金铁声,骤疾的向里面逼来。
“怎么来得如此快!”虞留善惊呼一声,扶了扶官冠,和几个下属掾官连忙出去迎候,三名禁军小头目不敢逗留,借问一声老门子,从府里的偏门溜了。
来到玄关影壁时,南周皇帝萧泠拉住踏江骓的马缰就在青花石道上转圈瞭望,虞留善率下属迎拜行礼在马前,说道:"陛下驾临寒宅,下官有失远迎。"
后面萧翼城带领的左翊羽林军也随后来到,正要系马在府门外再进来,萧泠向后摇摇马鞭,却是朝着虞留善说道,“你这府邸气派得很嘛,瞧瞧至少圈地数顷了吧?天井那里还供了一座七色琉璃佛塔,这大门朕毋须下马都能来去自如。”她言语间带着几分少女的娇纵,却刻意用威严的语调掩饰着。
萧翼城会意,领着五十余名骑军一起进到府内的玄关处。
虞留善颇为难堪,只说道,“皆是先皇恩赐,臣下惶恐。"
萧泠笑道,“确是如此呢么?”啪啪拍了两下手,黄门兼户部侍郎赵泰南手持文簿下马来到虞留善面前,正颜厉色的问道,“下官黄门兼户部侍郎赵泰南。敢问会稽郡公、尚书令虞英陆大人何在?陛下御驾在此,他竟敢不出来迎接?”
虞留善答道,“家父身体抱恙,尚在寝卧,惟陛下恕罪。”
赵泰南冷笑道,“不是昨日五十一岁大寿宴席上淮阳酿美酒喝太多,害酒了吗,御史左丞虞大人?”在他的语气里,他早已对虞府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虞留善赧颜怍色,心想道,“昨日寿宴不过只请了几位内亲,并无外人,也未请南乐府歌妓舞姬助兴,怎会为他所知?”
他只好答道,“昨日确是家父五十一岁大寿之日,但只是几位家亲为家父烹煮了点素斋做寿而已,并未在先帝守丧之期逾礼。”
赵泰南喝斥道,“大胆虞留善,竟敢欺君罔上!下官在京城身无余资,无家宅亲朋,恰逢前几日偶感风邪,恰好留宿于禄仙楼,请酒楼堂倌代为熬粥煎药伏侍几日,以痊病体。早有耳闻禄仙楼的淮阳酿号称江南无匹酒,便欲沽买一瓶托送回给家中老父作窖藏,却听那堂倌说,'官爷,你来的不巧,过几日便是虞阁官大人的寿辰,去年秋冬以来的所有淮阳酿都在半月前送到府上去了。'
禄仙楼本月的进出账簿下官借抄在此,若还不服,还可现在就召来禄仙楼的掌柜东家诘问,敢问,虞大人,现在还敢说会稽郡公、尚书令虞英陆大人寿辰之日只吃了点素斋吗?”赵泰南步步紧逼,显然早有准备。
虞留善被他说得冷汗满额,大气不敢喘,半晌答不出话来。
赵泰南继续声色俱厉的斥责道,“旧唐明君太宗李世民曾有言,'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会稽郡公身负先帝托孤之重,而言行不一,尽失忠臣本分!”
"好了!先退下吧,赵侍郎。"萧泠出声阻断了赵泰南的言语,从踏江骓上下来,马鞭和臂张弩交给一旁的左翊羽林军侍从,说道,“去请还在寝卧上的会稽郡公到府里的正厅上叙话吧。”
虞留善拿衣袖拭掉额汗,躬身拜礼称是。
萧泠自大摇大摆的领着赵泰南和左翊羽林军副统领萧翼城的五十余名军兵来到府邸里的正厅信德堂。
虞留善先吩咐使女小婢燃好半截龙涎香在厅中的香炉内,给军兵递茶水,奉上清前荆绿茶和素点给正中太师椅上坐着的皇帝萧泠,自己带着醒酒姜茶亲自去主屋寝卧叫醒父亲,并将目前的严峻态势扼要陈述给他听。
约莫一刻钟后,虞英陆冠带齐整的一品大员紫绶官袍,和长子虞留善一前一后垂首来到正厅里上,叩拜在地,说道,“老臣虞英陆拜见陛下。”
萧泠瞧着这位昔日在自己眼前满脸正气、强聒不舍的托孤近臣一脸惶恐不安相,既觉解气更觉有趣,拍拍赵泰南的袍袖,说道,“赵侍郎,你去闻闻会稽郡公身上还有没有淮阳酿的酒味。”她语气中带着几分少女的顽皮。
“陛下!”虞英陆作抗议声。可他先违礼规在先,再无底气端起托孤近臣的架子去训斥萧泠,言语也只能随之戛然而止。
赵泰南真过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嗅闻一番后拱手说道。“陛下听禀,淮阳酿余香绕梁三日,江南士庶鲜有不知者。现今臣确有闻到淮阳酿与醒酒姜汤之气味。”他说话时眼角微扬,透着几分得意。
萧泠呵呵直笑,说道,“赵侍郎所言不虚,看来会稽郡公是昨夜寿宴之后害酒才会卧寝到无法来接朕的御驾。”她笑时眉眼弯弯,随后又意识到有些不妥,赶紧板起面孔。
虞英陆虽忿恨在心,但未有半点形于神色,他自然明了此事不过是件小事,可却被这个甚么新晋侍郎赵泰南死死抓住,他想了再想,方说道,“老臣不过是追随先帝修治我大周荆、扬、浙州吏政、户口的微薄功劳,在先帝守丧之期贪图一时的口腹之欲逾礼犯制,恳请陛下依制降罪,诏告天下。”
萧泠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虞阁官,你的次子左翊羽林军统领虞栾,在先帝守丧之期,在先帝至爱的别苑金雀园林的水心亭上大口饮酒,大块吃肉,还做庄聚赌,被朕今日游赏时亲眼所见。朕已敕令左翊羽林军副统领萧翼城把所有人等一起斩首,鉴于虞统领是虞阁官的次子,朕特命副统领萧翼城把他绞死,留了个全尸。"
说着,她从猛虎撞金丝缎腰带处抽出那把玉鞘墨璃石短匕,迳丢到虞英陆的膝边,道,“这把贴身短匕是先帝留给朕的,今天朕就把它赏给郡公了。”她动作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虞英陆听罢浑身一震,看看地上的短匕柄上的墨璃石,在十几年前他随先帝出巡州郡时早见过不下十几遍了,再抬头望向皇帝萧泠,她正在微微恶笑着。
没等得虞英陆阁官答话,正厅台阶下十数位青、绿色官袍儒冠的年少尚书台或御史台掾官遥遥向皇帝萧泠跪拜行礼,齐齐高声叫喊道,“阁老无罪,阁老有功!阁老无罪,阁老有功!”
瞧样子从一开始这么多位掾官就已在正厅外观候。
副统领萧翼城快步过去,左手按在腰间的薄背唐刀上,怒骂道,“陛下在和郡公说话,哪里轮得到你们多嘴议论?再不闭嘴通通抓起来,把你们关进牢城里吃睡十天半个月。”
受此一吓,十几位掾官退散在一边,不敢再喧闹。
却在此时,一位昂藏七尺、鹰眼虎颔,打着绑手与绑脚,身着蓝色云纹战袍,左手提一把锈迹斑驳水尺的二十余岁男子排开人众,直上到最前面来。他瞧了瞧副统领萧翼城,又望了望信德堂里面的情状,向萧翼城拱手作揖,说道,“劳烦统领通报则个,水衡中郎张惊云求见尚书令大人。”
萧翼城看看这人的军袍污泥左一处右一点,还穿了一双旧草履,一副邋遢模样,道了声“陛下正和尚书令大人商议要事,你先退下”后,拂身走了。
“统领且慢!”水衡中郎张惊云蓦然踏上台阶三步,喊住了萧翼城。
萧翼城面色不善的回首看着他,左右侍列的刀戟军兵横过武器,不容许他再上前一步。
张惊云不见有丝毫惧色,咬重嗓音说道,“请统领代为通报陛下一声,水衡中郎张惊云阶下求见。”
说着,他眼色微微向外睨视,手中水尺竖着凌空画了个圆圈。
萧翼城看不懂他搞什么鬼,不耐烦的说道,“有话直说!你究竟是为何事而来尚书令虞阁官府邸之上?”
张惊云躬身作揖,说道,“只要统领引荐我去见陛下便了然。”
萧翼城更奇了,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说道,“你一个小小的水衡中郎说什么疯话?快滚快滚,别在这碍眼。”
“尚书令大人不会遂陛下的意,在自己的府邸正厅上自杀的。”张惊云语带讥嘲的说道,“新皇甫即登基,恩信威德尚未著于天下,现下虞阁官的故旧武吏及其家丁在其庶出四子虞知谦的率领下围堵住了府邸各个门口,倘若陛下肆性妄诛,逆乱便可一触即发,请统领代为通报,奏请水衡中郎张惊云求见。”
唐末黄巢起事以来,权贵强臣犯上作乱、弑君挟主之事屡见不鲜,南周太祖开国便是威逼前宋恭帝禅位。
萧翼城听罢回过味来,心下震骇,立即引张惊云到萧泠身前,参拜行礼后,称言水衡中郎张惊云晋见。
“水衡中郎?”萧泠皱起眉,挑眼瞧了瞧未跪拜行礼的张惊云,反问道。她注意到这人虽然衣着朴素,但目光清澈坚毅,身姿挺拔如松,不由得多了几分好奇。
张惊云没有先去应答新皇的话语,居然先缓步到旁边跪倒着的虞英陆父子身边,把地上的那把玉鞘短匕拿起呈回给新皇萧泠。
他说道,“先帝真正遗爱于陛下的,理当是辅佐陛下治国安邦的三位托孤近臣,以先帝之短匕赐先帝之臣自戕,有伤先帝托孤之心。”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萧泠翘起腿,神情漠然,但眼底闪过一丝动摇。
赵泰南见状,出前斥责道,“一个小小水衡中郎,不知事由便敢妄议朝政,退下!”他语气尖锐,显然对张惊云的介入感到不满。
张惊云没去理会他,朝着萧泠继续说道,“我受任于羽林军统领在外探查归来,虞阁官的故旧武吏和家丁数百人得知其被陛下所屈逼,已在其四子虞知谦统率下围堵在府邸之外。论语曾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今天下未平,正是聚拢能臣干吏之心为大周效命之时,请陛下予尚书令大人改过建功之机。”他说话时不卑不亢,目光真诚地望着萧泠。
萧泠一摆手,示意赵侍郎退在一旁,勉强接过那把短匕插回腰间,说道,“请虞阁官和虞左丞起来上座。”她注意到张惊云的手指修长有力,虎口处有厚茧,显然是常年习武之人。
搬出来副统领萧翼城来佐证后,眼看新皇似乎是有几分相信了张惊云的言语,只是眉眼拧蹙,神色不快。
跪着的虞阁官父子二人躬谢,侧后的使女忙过来扶起,坐在正厅下首。
萧泠没再跟虞阁官父子二人说话,却把旁侍的萧翼城拉到身边,附耳细语一阵。她说话时气息拂过萧翼城耳畔,让这个粗犷的武夫也不禁红了耳根。
左翊羽林军副统领听得情态惊疑不定,萧泠言毕后扯着嘴角阴冷一笑,迳转入正厅后堂里去。
“快走!”
张惊云耳听得箭弩机括掰动的声响,心知不好,向下首虞英陆那边两人低喝一句,自己起身退往侧门。他的动作迅捷如豹,一下子便已退开。
未几,堂后木雕栏阁处'嗖嗖'接连数声疾箭扣射,金翎尾羽短箭当场洞穿虞英陆的脖颈胸口,从椅上滚落身死,长子虞留善坐在其父亲身后,被其父亲肉躯挡掉几箭,只肩膀下腹被射中,尖声痛呼。
萧泠从后堂转出,双手握持臂张弩,大跨步抵近,虞留善乱挥双手,哀声道,“陛下饶命,陛下恕罪!”
服侍在旁后的使女小婢被吓得慌乱惊呼,四散奔逃出正厅。
萧泠坏笑着,侧眼瞧到只退在正厅内一边的张惊云,怒从心起,突施冷箭射向他。
"咚。"
张惊云轻描淡写地以左手铁水尺格下这一箭,右手拾起那枝被挡落到地的皇家金翎短箭,拱手道了声“恕罪”。
萧泠笑道,“看来你和这两个草包父子不一样啊,嘿嘿。”她笑声如银铃,好似觉得这样子更好玩。
说着,她一脚把虞留善踢翻在地,跨起大步踩住他的嘴巴,让他再也嚎叫不出声响来。她的龙袍微微掀起,隐约露出底下纤细的腰肢。
副统领萧翼城在新皇动手的一刻就飞奔出正厅,方才那些在厅外台阶下的掾官早已四散无踪了,会稽郡公府邸的外缘墙瓦上,已有零星身手矫捷的武吏爬上来持各式弩机在观察探视,在确见尚书令虞英陆被萧泠射杀之后,大声朝外面的同伴叫嚷道,“虞阁官已被新皇亲手射杀了!”一连重复了数遍。
随即在大门玄关处响起厮拼搏杀的激切音声,偏门与后门的家丁武吏也趁势闯进,把马栏里的所有军马并萧泠的名马踏江骓全都夺走。
虞阁官所举荐的故旧武吏与其收养的家丁皆是北方异族僭朝大金国统治下,流离失土不堪苛政逃亡过来的汉人难民,虞阁官简选其材勇,拔荐为武吏,又收其余众,厚养其家属,历时多年,已深得其故旧武吏与家丁的死力。
萧翼城不敢贸然出战,攫其锋锐,召集剩余的所有左翊羽林军兵士,按新皇萧泠方才附耳所令,收拢入正厅信德堂内,他拱手焦急的向新皇说道,“陛下,外面尚书令的家丁与武吏数量不少,已在攻杀我们的兵士了。”
不用他多说,扰嚷喧嚣的军器兵戈搏杀声在整个府邸内都清晰可闻。
萧泠说道:"这个可恨的臭老头子!"弩机对准虞英陆的尸体额心又补了一箭,再装填上一枝金翎箭,对准虞留善的面颊就要扣下悬刀。
“陛下不可!”张惊云倏地飞身过来,铁水尺格开他的臂张弩,疾言厉色的说道,“妄诛虞尚书令已然逼反深受其恩信的手下,若再杀虞左丞,其庶出四子虞知谦便会无所顾忌的杀进来。”在格挡的瞬间,他的手臂不经意间碰到了萧泠的胸口,顿时僵住了一下——那柔软的起伏触感分明是姑娘家的身体。
赵泰南靠过来,还想出言驳辩,被张惊云怒目一睁,登时不敢说出口来。
萧泠反问道,“为何不杀虞留善那些逆贼就会乖乖的不杀进来?”她并未察觉张惊云的发现,仍然气势汹汹。
张惊云收回心神,强自镇定地说道,“虞知谦是庶出四子,平日无权往日无功,所倚仗者不过是父兄的威德来掌驭众多武吏家丁,今虞左丞不死虞知谦便会以投鼠忌器为由只围困府邸不敢强攻。若虞左丞也死了,虞知谦在虞氏世族中便是剩余的惟一可继任家主之人,便再无顾忌以新皇妄诛托孤近臣之名强攻府邸。”他说话时目光微微避开萧泠的胸口,耳根有些发红。
萧泠冷哼一声,说道,“朕还会怕那几个毛贼?左翊羽林军所有人听令,现在就随朕一同杀出去,剿除逆贼!”
萧翼城劝不住,只得追随在后。
此时虞知谦所率家丁在前掠阵,后列武吏熟稔的持握各式单兵重弩,很快就抵敌不住,被迫压缩往里面且战且退。
恰逢萧泠领着剩余羽林军锐士冲将出来,副统领萧翼城一将当先,拔出腰间薄背唐刀猛然杀入,势大力沉连人带械杀退五六个家丁。
但敌方武吏握有重弩铁箭在后列,用望山瞄准要害位置击射,势寡力孤的左翊羽林军面对人多势众,且他们为报尚书令虞英陆恩德而众诚志坚,左翊羽林军难以抵挡不停后退,虽有萧翼城一路断后,但仍被射伤射死一大半军兵,才狼狈不堪的退回正厅信德堂。
在混战中,贵为皇帝之尊的萧泠也陷落在乱军之中。她哪里经历真正的生死相搏的混战场面,身边的卫兵一个个被击倒击退,她也很快身处危境。蓦然间,一支流箭直射萧泠面门,身心惶乱的她惊得呆立当场。
“陛下,抓住我的身体!”
张惊云如鬼魅般闪至她身前,铁水尺一挥,将箭矢击落。
但皇帝萧泠已经被惊得有些呆滞了,他不得不揽住萧泠的腰肢,让自己的身躯挡在她前面,带着她向后腾挪撤退。在此肌肤接触之中,张惊云更加确信了对方的女儿身——那纤细的腰肢和淡淡的体香绝非男子所有。
退回来了的萧泠憋了一肚子闷气和后怕,弩机丢到一边就要去揪虞留善。她的发冠在打斗中歪斜,几缕青丝散落额前,更添几分姑娘家的娇气。
张惊云起身挡在面前,轻叹一声,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陛下。若不是虞左丞性命还在,陛下适才撤退之时岂能毫发无损?”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惜,语气格外温柔。
被他一提醒,萧泠四周环顾,方才发现撤回正厅的羽林军士兵没有一个身上不带箭伤的,冲锋又断后的副统领萧翼城更是身中数箭,幸有鳞甲铁铠罩身,才没受什么重伤。
张惊云扶着虞留善慢慢站起身来,来到萧泠的身边,说道,“陛下,距离京城最近的北府军大营屯驻在淮河对岸八十里的石头城处。我朝军法,调遣行营大军需虎符与御玺诏书敕谕。再拖下去,大军未至,属下恐怕陛下性命有虞。”他说话的语气始终恭敬有加。
萧泠被说的脸色阵白阵青,甩袖负手,好一会后才说道,“那依你所见,该如何退散围堵府门外的逆贼?”她的语气软了下来,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依赖。
张惊云听到她问了这句,松了口大气,便一一详述说明如何是好。他说话时条理清晰,目光坚定,让萧泠不得不信服。
半个时辰后,正是日落西山,晚风渐起之时。
新皇萧泠亲自搀扶着受伤的御史左丞虞留善缓步走到玄关府门处,张惊云随侍在旁侧,身后跟随的左翊羽林军以副统领萧翼城为首,均放下了所有军器高举双手。
府邸墙垣、外围的家丁武吏拿着刀剑、弓弩,见此状未敢有何动作。
“请四弟出来说话。”虞留善踩上府门石槛,忍着箭疮伤痛高声喊道。
既是虞氏长子有言,四子虞知谦不能不走出来,他把手里的黑铁长剑交给侍从家丁,长身作揖,拜见兄长。
只见他长得鹞目细眉,面黄厚唇,身高六尺,骨骼棱棱,穿一件绿绦丝团花战袍,眼神里溢流出来的敌意全都倾注在萧泠和虞留善身上。
虞留善接着高声说道,“家父之死乃是陛下失手所致,绝非陛下本意,你等这样犯上作乱,岂不是有辱先帝托孤于家父的忠臣之名?”
见事明快的虞知谦反驳道,“父亲一生忠心耿耿,为大周立下累累功劳,今日却被带领军兵闯上府来的皇帝陛下当面射杀,父亲也是先帝托孤重臣,我等上报先帝,下报黎明,今日要为父亲讨个公道!"
萧泠续着他的话尾,说道,“朕初登大宝,年少轻狂,不知轻重缓急一时失手才会误杀会稽郡公。朕知道尔等都是知恩图报,追随郡公多年的忠仆,此次之事,朕会亲下罪己诏,布告天下,今日所有参与交战的人一律无罪。”言毕,她躬身作礼,谦卑的低下自己的头。
“陛下金口一诺,无有虚言!快快放下兵器,购置棺椁收殓吾父遗体!勿要给吾父与汝等家亲留下叛贼污名!”虞留善诚恳之至的说道。
虞知谦环顾一番,知道诸多家丁武吏都是食朝廷俸禄的臣吏,皇帝能当众认错,自然没有必要再拼命。
他虽心有不甘,势已不可违,便拱手拜倒,顺势说道,“谨遵兄长与皇帝陛下之命。”
吩咐两个心腹部下取个大木箱来,把众人的军器都收回,牵走了的军马与踏江骓一并奉还给萧泠与左翊羽林军,自己和兄长虞留善指挥家丁武吏收殓地上战死的尸体,留记名簿以候抚恤,再为父亲置办丧事,不在话下。
萧泠和一众带着箭伤的左翊羽林军从会稽郡公府邸脱身,回到皇宫偏殿时,已是月上柳梢头的酉时刻了。这时她的脑袋里惟一的念头又变回了"这个鸟皇帝,不当也罢!"
皇后所遣的侍女在她一回来之时便恭候在殿外,说道,“皇后娘娘已经吩咐为陛下烧好热汤备好净衣,太医官也在侧厢等候,请各位伤者前去诊疗。热馔斋点素酒皇后亲手做好在膳房了,请问陛下欲先何事?”
萧泠十分诧异,说道:"皇后有心了,竟准备得如此周到。怎不见皇后来此接驾?"
侍女答道,“禀明陛下,皇后娘娘说要为父亲会稽郡公与二兄虞栾居丧戴孝一年,不能来拜见陛下,万请恕罪。”
萧泠听得脸上发烫,略有些许羞愧。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被张惊云碰触过的胸口,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在武德大街会稽郡公府邸因皇帝来访,而后发生的一连串血腥恶斗事件,眨眼间遍传是时可称之为天下商都、繁华鼎盛傲视四海的南周京城建康。
聚居城内外的数十万士商百工免不得纷纷攘攘的议论讹传,对新皇萧泠多有微词讥讽。
逅静轩内的皇后虞梓泓也有多遣侍女小宦偷偷去各方打听消息,在皇帝萧泠回宫之时她也大致知道已发生了何等大事,才会预先布置妥当琐务。
被萧泠强行带着回皇宫的张惊云中午以来就没吃过饭,先跟那些小宦侍女说道,“劳烦则个,请胡乱送些粗茶菜馔来。”他的语气温和有礼,与那些趾高气扬的官员截然不同。
萧翼城和他的左翊羽林军部众都先去侧厢的太医官处诊疗敷药去了,偏殿内不多时就只剩皇帝萧泠、黄门侍郎兼户部侍郎赵泰南,以及倚了铁水尺在柱边,自顾自在偏殿角落吃下人们送上来的斋饭素茶的水衡中郎张惊云。
第二章
萧泠身心俱疲,不想再去理会任何人。自顾自地去沐浴更衣。但沐浴完后回到偏殿却更觉浑身不畅快。
白日里虞府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虞英陆倒地时那双惊怒不甘的眼睛,虞留善痛苦的哀嚎,虞知谦的不怀好意,弩箭破空的尖啸,还有…还有那张惊云揽住她腰身急退时,铁尺般的臂弯和温热的触感。
萧泠烦躁地挥退左右侍从,独自坐在偏殿暖阁内。黄龙牙床上的织金软褥也抚不平她心头的皱褶。赵泰南偏偏在这时来到帘外,躬身行礼之后便低声禀报着宫中内外对今日之事的窃窃私语,言语间多有对陛下“冲冠一怒,诛杀托孤重臣”的微词。
“够了!”萧泠猛地一拍床沿,“那些人懂得什么!是那老匹夫先欺朕年幼,其子先悖逆礼法!朕…朕何错之有!”她这话说得实在是底气却不足。
赵泰南忙躬身道:“陛下息怒。陛下乃天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虞英陆仗着托孤老臣的身份,屡屡挟制陛下,今日之祸,实乃他自取其咎。只是…”他顿了顿,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殿外,“只是那水衡中郎张惊云,今日在虞府言行,着实可疑。他看似解围,实则处处维护虞氏,最后更是逼迫陛下当众许诺下罪己诏。此人心机深沉,恐非善类。”
“张惊云…”萧泠念着这个名字,白日里他格开弩箭的身手,分析利害时的冷静,以及最后护着她退入厅内时那不容置疑的力量,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与其他臣子不同,那些臣子要么畏畏缩缩,要么喋喋不休地讲大道理,唯有他,敢直视她,敢拦她,甚至…敢碰她。
想到此处,萧泠脸颊莫名一热,心头却更是一阵恼火。他竟敢逼迫朕!还有他那温和如水的眼神…似乎总带着一点探究,一点了然,让她感觉在他面前无事可藏。
“传张惊云来见!”萧泠忽然下令,声音冷硬,“朕倒要问问,他一个区区水衡中郎,今日何以敢如此僭越!”
赵泰南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忙应声而去。
不多时,张惊云步入偏殿暖阁。他已换下一身染尘的战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如松。他步履沉稳,目光清朗,对着倚在牙床上的萧泠躬身行礼:“微臣张惊云,拜见陛下。”
“张惊云,”萧泠坐直了身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威严,说道,“你可知罪?”
张惊云神色不变,道:“臣不知身犯何罪,请陛下明示。”
“不知?”萧泠柳眉倒竖,杏眼中腾起怒火,“你今日在虞府,先是阻朕诛杀虞留善,后又挟势逼迫朕对那群乱臣贼子低头,更是胆大包天,竟敢……竟敢……”她说到“碰触”二字,终究难以启齿,只得怒道,“干预朕之决断!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张惊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萧泠。他的视线掠过她因怒气而泛红的脸颊,扫过她微微起伏的胸口,最终落在她强装镇定的眼眸上。白日里近距离的接触,那纤细腰肢的柔软触感,惊慌时下意识流露出的女儿娇态,以及此刻这双明明带着羞恼却偏要作出凶狠模样的眼睛,所有的疑点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惊愕,却又无比清晰的答案。
他忽然微微一笑,没有说出任何为话为自己辩解。仍旧温和的目光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萧泠心上荡开一圈涟漪。
“陛下息怒。”张惊云淡淡的说道,“臣之所为,并非干预圣断,而是为陛下计,为社稷计。当时情势危急,若陛下执意诛杀虞左丞,恐我等皆不能全身而退。陛下万金之躯,岂可陷于险地?至于罪己诏…”
他略一停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萧泠耳垂上那个难以察觉的旧日穿耳洞的痕迹,缓缓道:“陛下金口玉言,既已当众许诺,天下人皆知道。若出尔反尔,恐失信于天下,更授虞氏余党及其他心怀叵测之人以口实。届时,陛下虽欲求清净,恐不可得矣。陛下乃聪慧明理之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他的话语依旧恭敬,但那句“聪慧明理之人”却似乎别有深意。萧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拢了拢自己的衣领,站起身来。
萧泠指着他,冷冷的说道,“你这是在教训朕吗?别以为你救了朕,就可以恃功而骄,就可以窥测朕意,甚至…”她气得胸口发闷,后面的话竟说不出来。那种被他看穿感觉让她恐慌又愤怒。
张惊云却再次躬身,语气愈发恳切的说道,“臣不敢。但天子无戏言。承诺之事,关乎朝廷法度、陛下威信。陛下初登大宝,朝野瞩目,多少双眼睛正看着陛下如何处置今日之事。陛下以‘女儿之身’…”他极其轻微、几乎含在喉咙里地模糊带过这两个字,随即声音提高,清晰地说道,“…登天子之位,是万民之主,更当为天下表率,示人以信。下罪己诏,非为示弱,实为彰陛下仁德磊落之胸襟,亦可安抚虞氏旧部及朝中观望之心。此乃化危为机之上策,望陛下三思。”
那模糊的“女儿之身”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萧泠耳边。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她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扶住了牙床的立柱。
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噼啪作响。赵泰南在帘外听得内心惊疑不定,白天被张惊云这个莽夫瞪过一眼,赵泰南现下不太敢招惹于他,在门外侯着。
萧泠死死盯着张惊云,他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神情坦然,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她的幻觉。但他那双眼睛,清澈而坚定,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她的秘密,他已了然于胸。
这是一种无声的威胁,更是一种温柔的逼迫。他用最恭敬的态度,最合理的言辞,将她逼到了悬崖边上。而且,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今日之事,若不善后,必生大乱。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委屈涌上心头。为什么当皇帝这么难?为什么都要逼她?父皇母后宠着她,纵着她,可满朝文武却处处与她作对!如今连这个小小的水衡中郎,也敢拿捏她的把柄!
“好……好!好一个忠臣!好一个为朕计!”萧泠气得笑了起来,声音发颤,“你说得对!朕是皇帝,朕金口玉言!罪己诏,朕下!但是张惊云——”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吼了出来,“朕看你这水衡中郎是做腻了!恃才傲物,窥测君心,言语无状!朕罢免你的官职!给朕滚出宫去!朕再也不要见到你!”
这话任性地如同一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充满了姑娘家的赌气与娇纵,只是这个孩子气的姑娘身披龙袍,登基为帝。
张惊云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或失落之色,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他深深一揖,语气平静如常的说道,“臣,领旨谢恩。陛下保重,臣告退。”
说完,他竟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萧泠愣愣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帘外,一腔怒火打在了空处,憋闷得难受。她颓然坐回牙床上。她赶走了他,惩罚了他的“不敬”,保住了自己的承诺,可是…为什么心里一点也没有痛快的感觉?
反而有点空落落的。
殿外隐约传来赵泰南试探的声音:“陛下,那罪己诏…”
“拟!朕说下就下!让中书省的人来拟!”萧迁烦躁地挥手,将床角一个玉枕扫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闭上眼,白日里惊险的一幕幕又浮现眼前。乱箭攒射之下,是他如鬼魅般出现,铁尺格开致命一击,手臂坚实有力;被他揽住急退时,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和力量;还有他分析利害时那冷静专注的侧脸…
“哼!”萧泠忽然又睁开眼,对着空荡荡的暖阁恨恨道,“罢了他的官,真是便宜他了!就该…就该打他板子!”
可转念间,他那句“陛下万金之躯,岂可陷于险地”,以及那下意识保护她的姿态,又让她的心尖微微一动。她自幼被当作男孩养大,学骑射,逞英豪,周围不是谄媚逢迎的纨绔,就是古板严肃的大臣,何曾有人如此不顾自身安危地护过她?即便知道她并非真正的“皇帝”,他也依旧在危难时挡在了她身前。
“来人!”她忽然又朝外喊道。
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地跑进来。
“去!把朕的‘踏江骓’牵来,赐给刚才出去的那个张惊云!告诉他,朕赏罚分明!他今日护驾有功,这是赏他的!让他骑着马,赶紧滚出皇宫!”这话说得依旧凶狠,只是听起来却软绵绵的。
小黄门懵懵懂懂,连忙应下跑去传旨。
宫门外,张惊云接过那道罢免的旨意,神色淡然。他早已料到,以这位“皇帝”的性子,被如此逼迫,定然恼羞成怒,只罢官已是最轻的处罚。能让她答应下罪己诏,平息可能的大乱,也算是有功于社稷吧。
至于官职,他本就不恋栈权位。他正欲转身离去,却见宫人牵着一匹神骏非凡的灰蹄白鬃马走来。
“张……张大人,”小黄门气喘吁吁,“陛下有口谕,说是将此马赐予您,陛下赏罚分明,这是赏您今日护驾之功。”
张惊云看着这匹名为“踏江骓”的御马,微微一怔。他自然认得这是天子的爱驹。赐下此马?这倒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想到陛下她是由着性子来的姑娘,他摇头失笑,不去深想。也罢,省了脚力。
他坦然接过缰绳,拍了拍马颈。“踏江骓”似乎通人性,打了个响鼻,用头蹭了蹭他的手。
张惊云牵着马,离开了皇城。此刻华灯初上,建康城内夜市方开,酒楼客栈灯火通明,喧嚣热闹。他摸了摸袖袋,里面仅有几枚散碎银钱。他为官清廉,不多的俸禄还偶尔接济了家乡族人或乡里同僚,今日被骤然罢免,也拿不出来什么积蓄。
望着那些装饰华丽的酒楼客栈,他叹了口气。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如今官职已丢,自然不能再住官驿,而这点银钱,只怕不够在京城内任何一家像样的客栈住上一晚。
他沉吟片刻,翻身上了“踏江骓”。宝马果然非凡,四蹄生风,虽在闹市,却平稳异常。他径直朝着京城东郊的方向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出现在眼前。山门匾额上,写着“建初寺”三个古朴大字。此处虽在郊外,但因香火鼎盛,寺庙的下面也有不小的市集。
张惊云下马,叩响了寺院的侧门的铜禁。
不多时,一个小沙弥过来说,今日已经太晚,居士明日请早再来礼佛。
“劳烦小师傅通禀监寺夏慧信上人,故人张惊云来访。”张惊云和气地说道。
小沙弥听见他说了这个名字,连忙合十行礼,转身进去通报。
张惊云站在门外,思绪不由飘回三年前。那时他还在家乡广州郡,因在洪泽郡一带治水衡田颇有成效,被太守察举,赴京参加明经射策之试,以求博取功名。
赴京路上,他结识了一位同行者,名叫夏丹臣。此人衣着光鲜,谈吐豪阔,自称是扬州富商之子,也是被察举孝廉入京应试。两人结伴而行,一路上夏丹臣对他颇为热情,酒食住宿皆抢着付账。
然而张惊云几番交谈试探下来,他才知道这位夏丹臣学识浅薄,于经义策论几乎一窍不通,言谈间多是对京城繁华和官场钻营的向往。直到入京后,夏丹臣才酒后吐真言,原来他的“孝廉”之名,是其父用白花花的银子层层贿赂州郡官吏得来的。他本人对此毫不在意,反而得意洋洋地说:“张兄,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打点到位,何愁功名不成?”
果然,到了京城明经射策会试之前,夏丹臣便开始大肆活动,试图买通监考的试官。他甚至找过张惊云,想让他这个“才子”在考场上“帮衬”一二,被张惊云严词拒绝。
岂料夏丹臣胆大包天,竟真的在考场上舞弊,手段却拙劣无比,很快被巡场的御史发现端倪。张惊云出于一丝同行之谊和不忍,暗中提醒了他,夏丹臣这才慌忙藏匿作弊之事,侥幸未被当场抓获。
但此事已然惊动有司,追究下来,夏丹臣的贿考之事恐难遮掩。他吓得魂飞魄散,深知一旦坐实,不但功名无望,更有牢狱之灾。此人倒也果断,立刻将身上剩余的金银尽数取出,火速跑到这建初寺,捐了一大笔“香火钱”,恳求寺内首座罗汉为其剃度出家。
首座见他“诚心向佛”,又“布施”丰厚,便予他剃度,取了法名“夏慧信”。夏丹臣摇身一变,成了出家僧人。官府追究之人来到寺中,见此人已然出家,又查无确切实证,加之寺院出面维护,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夏丹臣,如今的夏慧信,因其“捐施”甚巨,且颇懂逢迎,不久竟混了个监寺上人的职司,管理寺中庶务,倒也活得滋润。
张惊云后来及第,授了水衡中郎的官职,因事务繁忙,且与夏慧信志趣迥异,便少有往来。但偶尔路过,也会进来讨杯茶喝。夏慧信虽已出家,但世俗习气未改,对张惊云这位“故人”兼“恩人”倒也一直客气。
如今,张惊云罢官落魄,无处可去,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这座建初寺和这位“酒肉朋友”。
正思忖间,侧门再次打开。一个身穿青色绸缎袈裟,体型微胖,面皮白净,手持一串紫檀佛珠的和尚快步走出,正是夏慧信。他见到张惊云,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
“哎呀呀!我道是哪位故人,原来是张大人!稀客稀客!快快请进!”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全然不像个清修的僧人。
然而,当他目光落到张惊云身后的“踏江骓”时,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是识货之人,自然看出此马绝非凡品,甚至隐隐有些眼熟,好似在皇家仪仗中见过。
再看张惊云,风尘仆仆的,未穿官服,腰间也未佩漆制官牌。
夏慧信心思活络,脸上笑容不变,侧身将张惊云让进寺内,口中笑道,“张大人今日怎得有暇光临小寺?还牵着如此神骏的宝马,莫非是公务途径此地?”
张惊云微微一笑,坦然道,“夏兄不必再称什么大人了。云渊今日前来,实是落魄投奔。我已非朝廷命官,只好来叨扰夏兄,求一席之地暂歇一夜,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夏慧信满口应承,吩咐小沙弥把张惊云的马牵去马廊,自己引着他步入建初寺。寺内古木参天,暮色中更显幽深静谧,唯有大殿传来隐约诵经声,与山下的市井喧嚣恍若两个世界。夏慧信披着青色绸缎袈裞,手持佛珠,热情地引着路,口中不住寒暄。
“张大人……哦不,瞧我这记性,该称云渊兄了!”夏慧信一拍光亮的脑门,笑容可掬,“兄台能来,真令小寺蓬荜生辉!莫说什么叨扰,昔年若无兄台考场相救,哪有我夏慧信今日青灯古佛的安稳日子?”
他将张惊云引入一间颇为雅净的禅房,虽陈设简单,却一尘不染,应当每日都有人打扫清理。夏慧信说道,“云渊兄且稍坐,我这就去吩咐备些斋饭,还有一些素酒,寺里自酿的,滋味尚可,正好与兄台小酌几杯,叙叙旧情。”
张惊云本想推辞,但夏慧信热情难却,只好点头应允,“有劳夏兄了,随意些便好。”
夏慧信连连称是,退了出去。不多时,几名小沙弥便端来了食盒。打开一看,张惊云不禁暗自摇头。所谓“斋饭”,竟是香油烹制的各色肥鸡、牛肉、烧鸭,那“素酒”一闻便知是上好的江南黄酒,绝非寺中清酿。更有几碟明显是外面酒楼烹制的卤味,堂而皇之地摆在中央。
夏慧信亲自斟酒,笑道:“寺中清苦,聊以应景,云渊兄莫要见笑。你我故人重逢,岂能无酒?此酒虽沾荤腥,然佛曰‘心净则一切净’,你我只管畅饮,不碍修行,不碍修行!”言罢,自己先痛饮了一杯。
张惊云心下叹息。三年过去,夏丹臣虽改名夏慧信,披上袈裟,但这贪图享受、钻营取巧的性子真是一点未变。他勉强夹了几筷,陪饮了半杯酒。
席间,夏慧信滔滔不绝,多是诉说寺中庶务繁杂,如何与各方官家夫人和主母打交道,如何经营寺产,言语间不乏自得之色,却没去问张惊云为何被罢官,亦好像是不知道京城今日发生何等大事,仿佛真与外间隔绝了一般。
张惊云乐得他不问,只偶尔附和几句,他这位故友似乎真的完全不知晓白日里在尚书令府邸发生的那场惊天动地的血腥冲突。
想来也是,建初寺远在郊外,消息传递不便,且此事关乎新皇与托孤重臣,官方定然严密封锁消息,市井流传的谣言也未必这么快就能传到寺中。
酒过三巡,夏慧信见张惊云意兴阑珊,便识趣地不再劝酒,吩咐小沙弥把食盒都收走,对张惊云说,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小沙弥便是。
禅房内灯火已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张惊云和衣躺下,却毫无睡意。白日种种,在他脑中回旋,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在他将睡未睡之际,目光无意中扫到床头。刚进禅房的时候,他似乎没有见到这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
他起身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条质地不错的青色腰带,入手沉甸甸的。仔细一摸,腰带内侧巧妙地缝着几个小布袋,里面塞满了碎银子和几片薄薄的金叶子。分量不轻,却都是易于花销的散碎金银,显然是精心准备,便于实用。
张惊云顿时了然。这定是夏慧信的手笔。他知自己性情,若当面赠送金银,必遭推拒,才用这等迂回方式,煞费苦心。
张惊云捏着那腰带,哭笑不得。这夏丹臣,行贿送礼的手段,在这佛门清净地里,倒是愈发“精进”了。他叹了口气,将腰带放在枕边。他虽然不收受贿赂,但现已被免去官身,本来也是一个免不了吃吃喝喝的俗人,夏慧信的这点银钱,便收了罢。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寺内晨钟悠扬。张惊云本就浅眠,闻声即起。
洗漱完毕,推开禅房门,却意外地发现夏慧信竟已在门外等候,一脸震怖,全无昨日里的从容笑意。
“云渊兄!你可算起来了!”夏慧信一见他便抢步上前,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罕见的惊惶,“出大事了!京城里出天大的事了!”
张惊云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夏兄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他料想夏慧信终是听到了昨日虞府风波的消息。
夏慧信剪焦急的说道,“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寺里几个去城里采买的知客僧就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了,说京城里谣言都传疯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声音都有些发颤,“市面上都在说,说新登基的陛下,昨日在尚书令虞大人的府上,亲手射杀了托孤的老臣虞阁官!还亲自率领羽林军和虞府的家丁部曲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现在整个建康城都炸开锅了!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陛下残暴不仁,诛杀功臣的;有说虞家要纠集旧部,清君侧的;更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北边的大金国或是西边的哪个藩镇要趁机兴兵南下了!弄得人心惶惶,好多店铺都关门了,百姓都在抢购米盐,像是要大难临头一般!”
张惊云闻言,眉头紧锁。他虽料到此事难以掩盖,却没想到一夜之间竟能发酵至此,衍生出如此多荒谬骇人的谣言,故意引得京城的民众商贾惊恐不安。
此事定然有人在推波助澜,刻意搅乱。
夏慧信越说越怕:“一早起来,已经有几个胆小的僧众偷偷收拾细软,说是要先去外地的佛庙观望一阵。云渊兄啊!”他一把抓住张惊云的胳膊,“三年前你救过我一次,我夏慧信虽不成器,趁现在乱兵未起,城门还能进出,我们赶紧先往南走,也先去外地躲一躲。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咱们的身家性命要紧。”他言辞恳切,声音中中恐惧与诚意交织。
张惊云没想到萧泠一时冲动的后果竟如此严重,直接动摇了京畿的稳定。那位女扮男装的皇帝,此刻在深宫之中,可曾料到她的行为会引发这般地动山摇?可有人在她身边,为她陈述利害?想到赵泰南那般人物在她身边,只怕是火上浇油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张惊云喟叹一声,他不能走。至少不是现在。
他轻轻挣脱夏慧信的手,神色平静却坚定的说道,“夏兄的好意,云渊心领了。但此刻,我还不能离开京城。”
“为何?!”夏慧信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说道,“兄台如今已是白身,无官无职,何必蹚这浑水?难道还要为那罢免了你的朝廷尽忠不成?”
张惊云摇摇头,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走了之,只可暂保平安。”他顿了顿,看着夏慧信,“夏兄,云渊有一事相求,望念在往日情分,务必相助。”
夏慧信见他神色凝重,只得道:“只要不为难,在下一定相助。”
张惊云说道,“我知建初寺乃京城名刹,与诸多高门府邸皆有往来。虞尚书猝然身亡,按礼制,其府上必定会请高僧做法事超度。请夏兄设法,让我扮作建初寺的僧人,混入前往虞府做法事的队伍中。”
夏慧信一听,不解的问道,“你要去虞府做什么?如今那里正是混乱危险之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张兄扮作僧人混进去,一旦被发现,连我也要受牵连。”
张惊云说道,“此事绝不会牵连夏兄。你若为难,我再想他法便是。”
夏慧信看他神色坚定,又承诺不会牵连于他,思虑一番,说道,“此番我便破例助你一回。”
张惊云拱手,诚挚地道:“多谢。”
夏慧信摆摆手,一脸愁苦的说道,“只盼你平安无事,日后莫要再给我出这等难题便好!我这就去安排。”说罢,匆匆转身离去。
不多时,张惊云换上一身小沙弥送来的灰布僧衣,戴好僧帽,压低帽檐,整理好衣袍,跟着去虞尚书府做法的僧人们一起出发。
第三章
张惊云混在一队由监寺夏慧信亲自带领的前往虞府做法事的僧众之中,低眉顺目,手持念珠,步伐沉稳,与那些真正要去诵经超度的僧人并无二致。
夏慧信一路之上神色紧绷,再无昨晚谈笑风生的模样,只偶尔用眼角余光瞥一眼张惊云,眼神里满是“你好自为之”的担忧与“千万别连累我”的恳求。张惊云则报以微微颔首,示意他安心。
一行人抵达武德大街的会稽郡公府邸,昔日气派恢宏的郡公府,此刻已被一片巨大的令人压抑的素白所笼罩。高耸的府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白色绸花和长长的丧幡,墨书“当朝尚书令会稽郡公虞”字样的硕大丧榜矗立门侧。
两排身着粗麻孝服、腰系草绳的虞府家丁垂首侍立,一直从大门排到府内深处,无声地迎候着前来吊唁的宾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烛和纸钱焚烧的气味。
灵堂设在了最为宽敞的正厅信德堂——昨日虞英陆殒命之地,前方设着香案祭品,香烟缭绕,烛火摇曳。数十名身披袈裟的僧人分坐在两侧,低声诵念着往生经文,敲打木鱼,梵音阵阵。
前来吊唁的官员吏士络绎不绝,在司仪的唱喏声中依次上前焚香、奠酒、行礼。一些与虞英陆相交多年的老臣更是泣不成声,悲切之情不似作伪。
然而,看似哀荣备至的丧仪之中,张惊云察觉到了一丝不协调的暗流。
主持丧仪、接待各方吊唁宾客的,并非长子虞留善。
在棺椁旁侧,代替孝子答礼的,是一位一身缟素的年轻妇人。她身姿婀娜,即便是一身粗麻孝服,也难掩其玲珑身段。孝帽之下,露出一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容貌,她的月牙眼此刻因悲恸而眼圈微红,更添几分娇柔。她仪态端庄得体,在宾客上香之后,便深深叩首回礼,言语清晰,声音虽带哽咽却丝毫不乱,应对各方慰问皆有条不紊,俨然是大家主母风范。
这正是虞留善的正妻,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嬿。她身旁还跪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同样一身重孝的男童,模样乖巧,应是虞留善的儿子。
“奇怪……”张惊云心中暗忖,“虞留善虽昨日肩腹中箭,但并非致命重伤,何以直至此刻仍不露面?即便无法久跪,于内堂设椅旁听、接受慰问亦是常理。怎会让自己的妻子抛头露面,代为行使孝子之职?”
他隐约感到,虞府之内,恐怕并非表面这般平静。丧事井然有序的背后,或许藏着更为汹涌的暗潮。
诵经持续了整整一个白日。张惊云混在僧众之中滥竽充数,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灵堂的每一个角落。
那位鹞目细眉的四子虞知谦也一身孝服,忙碌地穿梭于前来吊唁的武吏和家丁之间,低声交谈,安排事务。
他神色间虽也有悲戚,但更多是一种压抑的亢奋和隐隐的主导之态,与王嬿那种得体的哀伤截然不同。
直至日头西沉,华灯初上,吊唁的宾客逐渐稀少。僧人们的诵经也暂告一段落,被虞府管事引至偏厅用斋饭,稍事休息后再行夜诵。
张惊云趁此机会,借口净手,悄然脱离了僧众,向府邸深处行去。他步履轻盈,身影在暮色与廊柱的阴影间若隐若现,巧妙地避开了来往的仆役。
虞府圈地不小,楼阁亭台错落有致。他依着昨日记忆,向虞留善可能养伤的内院寝居方向行去。
正穿过一处精巧的园林时,张惊云忽听旁边的一座书阁楼上,传出压抑却激烈的争吵声。
“…四弟!你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兄长,有没有王法家规!”一个声音愤怒却中气不足,正是虞留善。
“兄长?王法?”另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充满讥诮,“我的好哥哥,若不是我昨日当机立断,率众围府,你以为你今日还能躺在这里养尊处优?只怕早已和父亲一同去了!如今父亲新丧,新帝滥杀,虞家正值存亡之际,再由依着哥哥你的法子来行事,只怕整个虞氏都要覆灭!”
张惊云心神一凛,立即闪身贴近书阁楼下,侧耳细听。只见二楼窗户映出两个相对而立的人影,争吵正酣。
他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深吸一口气,身形微动,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楼阁外廊的栏杆,身体紧贴窗棂阴影之下,屏息凝神。
只听虞留善气得声音发颤,“你盗我房中铜匣,窃用父亲尚书令玉印!伪造文书,私通大臣!你如此胆大包天,难道不知这才是灭族之罪吗!?”
虞知谦冷笑连连,轻蔑的说道,“灭族?若不如此,才是真正的灭族之祸!你以为那皇帝小儿射杀父亲后,真的会放过我们虞家满门吗?昨日罪己诏不过是缓兵之计!我若不抢先下手,联络王公、陈公两位托孤大臣,陈明利害,共商大计,只怕明日屠刀就要落在我等颈上!”
“你送去的是什么文书?!你到底对两位世伯说了什么?!”虞留善厉声质问,似乎因激动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闷哼。
虞知谦阴翳的说道,“自然是该说的都说了!皇帝如何暴虐,如何无故擅杀托孤重臣,欲将虞家赶尽杀绝。文书上盖有尚书令玉印,王洵公与陈奇志公岂能不信?父亲生前与他们同气连枝,共受先帝托付,如今父亲惨死,兔死狐悲,他们岂会坐视不理?”
“你…你这是在火上浇油,是矫诏!是构陷!是要将虞家推向万劫不复之地!”虞留善痛心疾首,“父亲玉印何在?快交还于我!你和我一起去两位世伯府上跟他们重新讲清真相。”
虞知谦嗤笑道,“还给你?我的好兄长,你还是安心养你的伤吧。虞家今后的事你还是先不要管了!”
“我不管谁管?!我是虞家嫡长子!家国大事,岂能放任你来!”虞留善显然怒极,声音陡然拔高。
“嫡长子?呵,一个迂腐的书呆子。若非你是嫡出,我焉能屈居你之下这许多年?”虞知谦的话语愈发阴冷刻毒,充满了庶子常年被欺压的愤懑与怨恨。他继续说道,“我一个庶子的话自然没有分量。要不我给兄长签下一份盖有尚书令玉印的养伤文书,这样够分量了吗?”
“来人!给我来人!”虞留善气得浑身发抖,大声呼唤自己的家丁侍卫。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房门被猛地踹开的巨响!
“砰!”
张惊云在窗外看得分明,守候在门外的四五名虞知谦的心腹家丁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而虞留善的几名贴身家丁刚要上前阻拦,便被虞知谦的人三两下用拳脚干脆利落地击倒在地,呻吟着无法起身。——因是家主密室商议,双方家丁皆不许带兵刃弩箭。
“虞知谦!你想干什么?!”虞留善惊怒交加,捂着受伤的肩腹,踉跄后退。
“干什么?请兄长安心静养,不要再过问外事!”虞知谦眼神狠厉,一挥手,“请大公子去‘静养’!”
那几名心腹家丁立刻逼向虞留善。
张惊云眼见情势不妥,深吸一口气,劲力微吐,身影如鬼魅般从窗外掠入,再悄无声息地落在虞留善身前,将其护在身后。他僧帽微斜,撕下来半截袖子遮住半张脸庞,只露出他的双眼。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屋内所有人都是一怔。
“你是何人?!”虞知谦瞳孔一缩,厉声喝道。他认出这似乎是白日诵经的僧人之一,但身手又绝非普通僧人。
“阿弥陀佛。”张惊云合十行礼,声音平和的说道,“贫僧乃建初寺沙弥。闻听此处有喧哗争斗,恐扰虞尚书在天之灵,特来查探。阿弥陀佛,家人骨肉,何至于此?望四公子息怒,虞左丞有伤在身,不可乱动。”
他话语虽是劝和,但已经护在了虞留善身前。
虞知惊疑不定,但旋即怒火更盛,呵斥道,“哪里来的野和尚,敢管我虞家家事!给我拿下!”
那几名心腹家丁互看一眼,虽觉这和尚出现得诡异,但主子下令,立刻扑了上来。
这些人皆是虞知谦精心挑选的身手矫健之辈,拳脚生风,直取张惊云要害。
张惊云神色不变,眸光沉静如水。他甚至未曾放下合十的双手,只是身形微动,脚法灵动,在那几名壮汉的拳脚缝隙中游鱼般穿梭。
一记猛拳直扑面门,他微微侧头,拳风擦着僧帽而过,同时脚下轻巧一勾,那出击的家丁下盘顿失平衡,踉跄扑向前方。
另一人侧踢扫向下盘,张惊云身形如柳絮般随风而起,足尖在那人踢来的腿上一借力,轻轻跃开,反让那家丁自己用力过猛,差点扭伤筋骨。
又有一人合身抱来,想将他锁住。张惊云不退反进,侧身欺近,肩头看似随意地在那家丁胸口一靠,那人顿时如被重锤击中,闷哼一声倒退数步,撞在墙上。
张惊云仿佛早已预知对方的动作。,灰布僧衣在空气中带出淡淡的影子,不见一丝狼狈,守在以虞留善身边的三尺之地,未曾让任何人碰到虞留善衣角,却也未下重手伤人,只是将攻击一一化解,令对方徒劳无功。
虞知谦看得又惊又怒,他自幼便练武习兵,看出这和尚武功不凡,几个家丁奈何不了他半点。
而被护在身后的虞留善,眼见兄弟阋墙至此,四弟的家丁竟敢目无兄长,对自己动手,又惊又怒又痛,加之箭疮未愈,气急之下,只觉伤口一阵剧痛,气血上涌,指着虞知谦“你…你…”了半天,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左丞大人!”张惊云迅速回身,一把扶住软倒的虞留善。见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已然晕厥过去,胸前伤处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孝服。
虞知谦见状也愣了一下,他虽想掌权,却也未真想立刻逼死兄长。场面一时僵住。
张惊云俯身探查虞留善脉息,虽微弱却尚有生机。他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虞知谦,语气不善的说道,“虞四公子,你的兄长箭疮迸裂,危在旦夕!若他此刻有何不测,弑兄之罪,你可担当得起?届时,你便手握尚书令玉印,又有何面目执掌虞家?”
虞知谦脸色变幻不定,看着昏迷不醒的兄长和眼前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和尚,又瞥了一眼窗外——方才的动静可能已引起了外人注意。
他心有不甘,却还是不得不说道,“快!快去唤医官来!”
他的心腹家丁得令之后赶紧下去了。
虞知谦终究不敢在此时、此地,让虞留善死在自己面前。
张惊云暗暗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大意,小心地将虞留善平放在榻上,在他的脑袋下塞了一个枕头,保持其呼吸顺畅。自己则趁只有虞知谦一人在楼阁内,闪身至廊外栏杆处,轻飘飘地跃身溜走。虞知谦心事重重,待他察觉到张惊云要溜,已经只能是目送他的身影遁入夜色。
张惊云怕待会家丁都来了之后自己脱不了身,反而会拖累了他的好友夏慧信。
他离开虞府书阁,身形如烟,迅捷无声地沿原路返回。他并未再回诵经声阵阵的正厅,以免节外生枝,牵连建初寺与夏慧信。
他加快脚步,身形在街巷阴影中穿梭,很快回到了郊外的建初寺。寺门已闭,他并未惊动任何人,径直绕向马廊。那匹神骏的“踏江骓”见到他,轻嘶一声,用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张惊云轻抚马颈,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他依旧穿着那身灰布僧袍,僧帽压得低低的,直奔皇城方向。
解铃还须系铃人,
临近皇宫的武德大街周边,是建康城最繁华的夜市所在,即便昨日满城风雨,流言惶惶,此处依旧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笙箫笑语与叫卖吆喝交织。
张惊云无心流连,催马绕过最喧闹的主街,择小路尽快靠近宫禁区域。
然而,就在经过一条灯光稍暗的巷口时,他胯下的踏江骓忽然不安地刨动蹄子,朝着巷子里面发出一声低低的亲昵嘶鸣,马头固执地扭向巷子深处。
张惊云心下诧异,这宝马极通人性,从未如此反常。他勒住马缰,顺着踏江骓注视的方向望去。
只见巷内阴影处,悄然立着一人。
那人身形高挑婀娜,穿着一身藕荷色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半臂,乌黑长发并未梳成髻鬟,仅用一根玉簪绾起,余下青丝如瀑垂落肩背。她面上覆着一层轻纱,遮住了大半容颜,但露出的一双柳眉杏目,在朦胧夜色中流转着清亮与焦躁。
她似乎正低头整理着腰间束带,姿态间带天生的优雅,即便在这昏暗陋巷,也难掩其贵族气度。
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不时望向巷口的警惕眼神,又透露出她此刻的紧张与不安。
张惊云座下的踏江骓又发出一声愉快的响鼻,竟自作主张地朝着那人迈了几步。
那人被马蹄声惊动,猛地抬头望来。轻纱拂动,隐约可见其下姣好的面部轮廓。
她的目光先是被神骏的踏江骓吸引,随即落在马背上穿着僧袍的张惊云身上,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疑和戒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纤手按向了腰间——那里似乎藏着什么硬物,似是短匕的形状。
张惊云心中巨震。
尽管装束迥异,尽管面纱遮颜,但那眉眼神态,那身形气度,尤其是踏江骓那异乎寻常的亲昵反应——普天之下,能令这匹御马如此反应的,唯有其旧主!
眼前这位做女装打扮、悄然独立于暗巷的佳人,不是昨日还在金殿之上怒斥臣工、在虞府之中挽弩杀人的皇帝萧泠,又会是谁?
张惊云立刻翻身下马,萧泠显然并未立刻认出他来。她只见一个身形挺拔的僧人拦在巷口,坐骑还颇为无礼地靠近自己,心下正是烦闷警惕之时,不由柳眉倒竖,压低声音娇叱道,“哪来的野和尚,敢挡朕…本姑娘的去路?速速让开!”她刻意改变了声线,使之更柔媚些,但语气中的命令式口吻和那份天生的骄纵,却难以完全掩盖。
张惊云闻言,心下又是好笑又是叹息。他上前一步,抬手缓缓摘下了头上的僧帽,露出了完整的面容。巷外微光洒在他脸上,映出他俊朗的脸庞与沉静温和的目光。
“陛下,”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萧泠耳中,“是臣,张惊云。”
萧泠猛地愣住,杏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脸。
昨日在虞府正厅,就是他,格开她的弩箭,分析利害,逼迫她让步,最后又护着她杀出重围…也是他,看穿了她的秘密,让她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地罢免了他的官职。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一身僧袍?
“你…张惊云?”萧泠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惊愕,那刻意伪装的柔媚音调消失无踪,变回了她原本清亮、此刻却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本音,“你怎会在此?你这身打扮是…”
她上下打量着他,僧袍简陋,却掩不住他通身的气度。而自己此刻竟是女儿装扮,与他相见于此等窘境,尴尬和羞恼涌上心头,脸颊不禁微微发热。
张惊云微微躬身,算是行礼,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确认无人留意这条暗巷,才低声道,“我的事情并不打紧。陛下,您为何独自在此?还作此打扮?”
萧泠被他这一问,顿时想起了自己跑出来的缘由,满腔的委屈和气愤立刻压过了方才的尴尬。
她咬了咬朱唇,跺着脚恨恨地说道,“还不是被那中书令陈奇志老儿给逼的!还有那一帮子白胡子老头!”
原来,在张惊云离开皇宫后的第二日下午,中书令陈奇志便捧着刚刚拟好的、文辞恳切却字字如针的罪己诏,来到了萧泠的偏殿暖阁。
与他同来的,还有几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的御史台老臣。
陈奇志不仅呈上了诏书,更以托孤重臣的身份,板着脸,将萧泠昨日所为从头到尾、引经据典地痛斥了一番。从“擅杀辅弼”到“轻身犯险”,从“失信于臣工”到“惊扰于黎庶”,言辞犀利,毫不留情。他甚至将萧泠登基以来的种种“浮滑放浪”之举也一并数落,仿佛她不是一国之君,而是个亟待严加管束的顽劣孩童。
更让萧泠无法忍受的是,陈奇志最后竟肃然说,皇帝陛下作为天下表率,为了平息物议,除了颁布罪己诏,还需做出更进一步的“自惩”之举——于太庙之中跪诵先帝遗训三日,减膳撤乐一月,以示深刻反省。
几位老御史也在一旁叩首附和,涕泪交加,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恳请陛下纳谏。
萧泠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她看着陈奇志那张古板严肃、喋喋不休的嘴脸,听着那些将她所作所为都否定殆尽的大道理,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几乎要爆炸开来。
她想像昨日射杀虞英陆那般发作,但陈奇志并非虞英陆,他所行所言,站在臣子的立场上,占尽了“大义”和“道理”。
她气得浑身发抖,无力感逼迫得她几乎窒息。
情急之下,她竟使出了小时候为了躲避父皇考校功课和母后唠叨时常用的伎俩——猛地捂住肚子,蹙紧眉头,声称自己突发急腹痛,需立刻如厕。
也不顾陈奇志和众老臣愕然的神色,她捂着肚子,匆匆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暖阁。
一离开众人视线,她便直奔自己的寝宫深处,屏退左右,只留下一个自幼服侍她的小宦。
小宦从箱奁中翻出早已备好的包袱,
跟着小宦偷偷摸摸来到一条平日里运送宫中杂物的小道,这里守卫松懈,通向宫外。
从那条荒僻小道溜出了宫墙后,她本想着呼吸一下宫外的自由空气,暂时摆脱那令人窒息的“皇帝”身份和那些无穷无尽的规训责任,却不想刚换好这身衣服没多久,还没想好要去何处,就被骑着踏江骓的张惊云撞了个正着。
“朕过是出来透透气!那陈奇志老儿,还有那帮老头子,简直要把朕逼疯了!”萧泠越说越气,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面纱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这也不许,那也不对!早知如此,这劳什子皇帝谁爱当谁当!”
她发泄着满腔的愤懑,杏眼中水光潋滟,娇嗔怨怒的模样,全然是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姑娘家,与昨日那个执弩杀人的“皇帝”判若两人。
张惊云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他能想象陈奇志那古板严正的态度会带给萧泠多大的压力,尤其是对她这样一个被娇纵惯了、本质上却仍是少女的皇帝而言。她选择用这种近乎孩子气的方式逃离,虽荒唐,却也合她的性子。
他正欲开口,一阵嘈杂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兵仗摩擦的铿锵声,从不远处主街方向传来,迅速逼近。更有威严的呼喝声清晰可闻,
“奉中书令钧旨搜捕!捉拿趁夜脱逃的要犯!闲杂人等避让!”
“封锁附近街巷,仔细搜查,勿使疑犯走脱!”
萧泠和张惊云脸色同时一变。
“是宫里的禁军侍卫!”萧泠惊道,下意识地朝张惊云靠近了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肯定是陈奇志老儿!他定是猜到我溜了,派人来抓我回去!”她立刻意识到,这“要犯”指的就是她自己。
张惊云心思电转。陈奇志身为托孤重臣,对宫廷出入路径定然熟悉,查出那条小道、推断出陛下可能溜出宫外,并非难事。如今派出的禁军直奔夜市而来,显然是料定陛下偷偷出宫,没有远遁,多半就在这皇城附近人流繁杂之处隐匿或游玩。便以“搜捕逃犯”为名,既可避免暴露皇帝失踪的惊天之秘,又能有效地进行搜寻。
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搜寻声,看着眼前女装打扮、惊慌失措的女帝,张惊云也明白,此刻若被禁军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需要先找个地方躲过这阵搜寻才是。他目光迅速扫过周围市坊,最终落向了不远处灯火最为璀璨旖旎、丝竹之声靡靡悦耳高大华丽的楼阁。
那楼阁飞檐翘角,挂满彩灯,门前匾额上书写着三个飘逸灵秀的大字——“聆音阁”。
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衣着华贵的男子与妆容精致、仪态风雅的女子身影交错,莺声燕语。此处乃是建康城中颇负盛名的乐馆,是许多文人雅士、达官贵人流连之所。
虽是风月之地,但格调较高,人流复杂,反而是眼下最合适的藏身之所!
“陛下,得罪了!”张惊云不再犹豫,低声道。
“什么?”萧泠还没反应过来。
张惊云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带着练武之人的薄茧,触感清晰传来。萧泠浑身一僵,她从未被异性直接触碰,脸颊瞬间有点发烫,竟忘了甩开。
下一刻,张惊云已拉着她,快步走向踏江骓。
“我们去那里暂避!”他简短地说道,目光指向那栋华丽的“聆音阁”。
萧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顿时看清了那是什么地方,俏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又气又急:“你!张惊云!你大胆!竟敢带朕去……去那种地方?!”
“事急从权,陛下!禁军转眼即到,别无他选!”张惊云语气急促却不容置疑,手上微微用力,已半扶半拉着她到了马前。
萧泠还想挣扎,但巷口传来的禁军呼喝声已近在咫尺,她咬了咬牙,终究是心中的慌乱和不愿被当场抓获的念头占了上风。
张惊云率先翻身上马,随即俯身,手臂穿过萧泠的腋下,稍一用力,便将她轻盈地提上了马背,置于自己身前。这个动作几乎是将她圈在了怀里,两人身体贴近,萧泠甚至能感受到他僧袍下坚实胸膛传来的沉稳脉搏。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连耳根都红得发烫,她何曾与一个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
“抱紧!”张惊云低喝一声,一抖缰绳。
踏江骓长嘶一声,猛地窜出暗巷,朝着“聆音阁”侧门相对清净的一处角落疾驰而去。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立刻引起了不远处禁军的注意。
“那边有动静!”
“一匹马!马上有人!”
“追上去看看!”
呼喝声从身后传来,但踏江骓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已冲到“聆音阁”侧面的一个停放豪华马车的僻静处。张惊云勒住马,不等马匹停稳,便揽着萧泠的腰肢,轻盈地跃下马背。
他迅速将踏江骓的缰绳拴在一旁拴马石上,也顾不得这匹御马是否会引人注目了,拉着还在晕晕乎乎、脸颊绯红的萧泠,推开一扇似乎是供仆役或乐师出入的侧门,闪身进入了“聆音阁”那充满了悠扬乐声与淡雅香氛的楼阁里。
门内是一条铺着锦毯的走廊,灯光柔和,两侧悬挂着山水字画,环境颇为清雅。几个抱着琵琶、正低声说笑等着上场的乐伎被突然闯入的两人吓了一跳。
她们先是看到一个穿着灰布僧袍、面容俊朗却神色紧绷的男子,随即目光落在他身边那位虽然戴着面纱、但身段窈窕、气质非凡的藕荷色衣裙女子身上,皆是一愣,掩口窃窃私语起来,眼中充满了好奇与玩味。
这时,一位身着绛紫色罗裙、云鬓梳得一丝不苟、约莫三十许年纪、风韵犹存的妇人闻声走来,似是阁中的管事鸨母。
她见到张惊云和萧泠这奇特的组合,也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堆起几分玩味的笑意,说道,“哎呦,今儿个可是稀客!这位师傅瞧着面生得紧呐?”
她目光在张惊云的僧袍上打了个转,又落到萧泠身上,笑意更深,带着几分调侃,说道,“还带着一位…嗯,这般标致灵秀的姑娘?师傅这是欲参欢喜禅,故而携眷来我聆音阁共赏妙音,体悟红尘情愫么?”话语风趣,略带试探。
萧泠听到这露骨的调侃,羞愤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死死低着头,全靠张惊云拉着她前行。
张惊云面不改色,对鸨母的调侃和周围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沉声道,“寻一处清静雅间,听曲。”他从腰间抽一片夏慧信所给的金叶,言简意赅,并不接对方的话茬。
鸨母接过金叶,她是何等精明人物,见这和尚气度不凡,虽穿僧衣却无窘迫之态,身旁女子虽掩面但仪态雍贵,心知绝非寻常人物,或许是什么贵人特殊的癖好,便笑道,“好好好,清静雅间有的是。莺儿,带这位师傅和姑娘去二楼‘竹韵’房。”
一个抱着琵琶的小丫鬟应声上前引路。
张惊云拉着萧泠,要随丫鬟上楼。
然而,身后侧门方向已传来沉重的敲门声和侍卫不容置疑的厉喝:“开门!奉旨搜查逃犯!速速开门!”
阁内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和低呼,乐声也似乎停顿了一下。
鸨母脸色微变,但很快镇定下来,对张惊云和萧泠歉然一笑:“二位稍待,妾身先去应付一下官爷。”说着,便转身向侧门走去。
张惊云心中一紧,知道不能再犹豫。他瞥了一眼楼梯,对那引路的小丫鬟低声道:“有劳带路,快些。”
小丫鬟也被门外的动静吓到了,连忙点头,加快脚步引着他们登上楼梯。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时,侧门已被推开。数名身着禁军服饰、腰佩横刀的侍卫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那名神色冷峻的队正。
鸨母连忙迎上,笑容依旧得体,的说道,“诸位军爷,这是怎么了?我们聆音阁可是守法经营,来往的都贵客名士,怎会藏匿逃犯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队正的目光扫过大厅和走廊,说道,“我等奉命捉拿一名嫌犯,方才可有一形迹可疑之人闯入?”
鸨母眼波流转,心下飞快计较。
她故作思索了一会,才道,“军爷莫急,聆音阁来来往往的,恩客众多,天子脚下,哪会藏匿什么嫌犯?”说着,鸨母亲自给队正斟了一杯茶奉上,请他坐下来,压低声音继续再说道,“聆音阁里也有几位当朝大臣的公子王孙在听曲品茶,请军爷勿要查勘得太过才是。”鸨母转手,便把张惊云赏的金叶偷偷塞在队正手里。
队正收下金叶,不再多言,大手一挥,道,“上楼搜!勿要惊扰宾客,但也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是!”侍卫们应声,立刻踏上了楼梯。
而此刻,张惊云已拉着萧泠,在小丫鬟的指引下,进入了二楼名为“竹韵”的雅间。房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竹制家具,墙上挂着墨竹图,熏着淡淡的檀香,与外面的旖旎氛围略有不同。
刚关上房门,便听到楼下传来的喧哗和侍卫上楼的脚步声。
“追来了!”萧泠低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张惊云眉头紧锁,对那引路的小丫鬟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去忙吧。”塞给她一小块碎银。
小丫鬟接过银子,怯生生地看了他们一眼,连忙开门离去了。
张惊云目光迅速扫视房间,发现除了正门,并无其他明显出口。窗外是大街官道,直接跳下去必然暴露。
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搜查声和盘问声,萧泠紧张得手心冒汗,下意识地靠近了张惊云。
张惊云能感觉到她的不安,低声道,“陛下莫慌,见机行事。”
他的声音沉稳,奇异地让萧泠不安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
禁军侍卫的的脚步声最终还是在他们的房门外停了下来。
“这间房,打开!”队正的声音冰冷地响起。
第四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雅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道缝隙。鸨母赔着笑的脸探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那名带队搜查的禁军队正。房间内的两人瞬间僵住,萧泠猛地从张惊云身边弹开,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而张惊云则下意识地侧身一步,隐隐将萧泠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口。
然而,当那位队正完全踏入房间,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显露出面容时,萧泠和张惊云皆是一怔。来人并非他们预想中的陌生军官,而是身披禁军高级将领甲胄、面容带着几分粗犷与熟悉的萧翼城!
“是…萧统领?”萧泠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掩口。
萧翼城目光如电,扫过整个雅间。他的视线首先落在张惊云身上,在那身格格不入的僧袍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与审视。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躲在张惊云身后、戴着面纱、身着女装的萧泠。尽管萧泠极力掩饰,但那高挑的身段、露出的柳眉杏目,以及方才那一声惊呼中隐约可辨的清亮音色,再加上此地距皇宫不远,萧翼城心中立刻如明镜般雪亮——眼前这位“姑娘”,正是当今圣上,他的族侄(女)皇帝萧泠!
萧翼城惊骇无比,皇帝竟女装出现在这等风月场所,身边还跟着一个来历不明、假扮僧人的男子,让他心生疑窦和一种扭曲的兴奋。
萧翼城脸上先堆起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狡黠与贪婪。
他抬手制止了身后想要跟进来的士兵,沉声道:“你们在门外等候,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说完,他对雅间内的张惊云和萧泠问道,“本官奉命搜查逃犯,惊扰二位了。”萧翼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压迫感,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张惊云身上,“这位师傅,看着面生得很啊。不知在哪座宝刹修行?度牒文书可随身携带?”
张惊云心中暗叫不妙。他僧袍之下确实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度牒,夏慧信虽提供了衣物,却未想到需要这等东西。他正欲开口周旋,萧翼城却不容置疑地对门外命令道,“来人,带这位师傅去隔壁房间,仔细查验度牒文书。”
两名士兵应声而入,不由分说地便要“请”张惊云离开。张惊云眼神一凛,看向萧泠。萧泠此刻心乱如麻,既怕张惊云反抗会立刻暴露身份引发冲突,又对独自面对萧翼城感到莫名的恐惧。她看到张惊云投来的目光,只能强作镇定,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暂且听从安排。
张惊云无奈,心知此时硬抗绝非上策,只得深深看了萧泠一眼,那眼神中包含着“小心”与“稳住”的意味,随后跟着士兵走出了雅间。
房门关上,此刻房间里只剩下萧翼城和女装打扮的萧泠。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抑得让萧泠喘不过气。
萧翼城并没有立刻逼近,而是好整以暇地踱步到房间中央那张铺着锦缎的靠椅旁,竟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身上沉重的甲胄束带,将沾着尘土的战袍脱下,随意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紧身的武人劲装,勾勒出魁梧的身材,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好了,现在可以好好说了吧。”萧翼城抬起头,目光盯着一旁紧张得手指绞紧衣角的萧泠,嘴角似笑非笑,问道,“这位姑娘,说说吧,你一个良家女子,深更半夜,不在家中绣花读书,跑到这聆音阁来做什么?”他刻意在“聆音阁”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中充满了戏谑与探究。
萧泠贵为天子,何曾被人如此盘问过?平日里都是她训斥臣下,别人绞尽脑汁为她出谋划策应付难题。此刻轮到她来编造理由应付盘查,尤其是被一个明知她身份却故作不知、心怀叵测的臣子逼问,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东西来,只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是跟着友人一起来的。”声音全无平日的威仪。
“友人?”萧翼城嘿嘿一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更加具有侵略性,“就是刚才那个野和尚吗?哼,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本官的法眼。那和尚一看就是假扮的,举止气度哪点像出家人?姑娘,你跟着这么一个来历不明、假扮僧人的男子来这种地方,恐怕不妥吧?”他言语中的威胁意味愈发明显,“若不说实话,本官只好按规矩办事,请你……还有你那‘友人’,一同回刑部衙门好好说道说道了。”
一听要去刑部衙门,萧泠彻底慌了神。那里鱼龙混杂,是萧翼城的地方,一旦进去,皇帝和女儿身的身份马上就会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情急之下,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只想着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想着聆音阁是青楼之地,便脱口而出说道,“不!不用去衙门!我…我是这里的艺伎!”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这简直是荒谬绝伦。
萧翼城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甚至带着几分淫亵的味道。他上下打量着萧泠,目光在她窈窕的身段和虽然被面纱遮挡但依稀可见绝色的眉眼上流连,说道,“哦?艺伎?这倒是有趣了。本官倒是头一回听说,聆音阁来了位如此气质高雅的艺伎。不知姑娘是卖哪门子艺的?琴棋书画?还是别的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手指有意无意地敲打着膝盖,目光却像钩子一样钉在萧泠身上。
萧泠被问得哑口无言,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哪里懂得什么青楼艺伎的营生?只能低着头,默然不语。
萧翼城见她窘迫得无以复加,心中那股扭曲的征服欲更是高涨。他故意拉长了声调,慢悠悠地说道,“姑娘既然自称是艺伎,总得证明一下吧?要不然,本官可要请鸨母过来当面对质了。若是发现你冒充阁里的姑娘,哼哼,这后果…”说着,他作势便要起身呼唤。
“别!不要叫鸨母!”萧泠大急,连忙阻止。若鸨母一来,她这个“冒牌货”立刻就会穿帮,届时萧翼城顺势揭穿她皇帝的身份,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极度羞愤与恐慌之下,她是不假思索地颤声说道,“我……我可以证明!不用叫鸨母!”
萧翼城要的就是她这句话。他重新坐稳,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仿佛猫捉老鼠般,带着残忍的趣味,问道,“哦?证明?你怎么证明?”他目光下移,意有所指。
萧泠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所谓的“证明”该如何进行。
萧翼城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眼中闪过几丝得意和迫不及待。他不再绕圈子,而是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腰带。金属扣环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萧泠惊恐地看着他的动作,只见萧翼城当着他的面,将裤子褪下了一些,顿时,那即便在半软状态下依然显得硕大狰狞、轮廓惊人的肉茎,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那丑陋的物事让萧泠瞬间闭上了眼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和屈辱感涌遍全身。她可是九五之尊,竟然被一个臣子如此羞辱!
“既然是艺伎,”萧翼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应该很清楚,客官想要‘赏艺’,你们该怎么‘伺候’才是。来吧,让本官看看你的‘技艺’。”他灼热的目光锁定在萧泠身上,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萧泠站在原地,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无法移动。屈辱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她死死忍住,不敢让它掉下来。她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杀意,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个无耻之徒千刀万剐。然而,现实的危机却像一把冰冷的枷锁,牢牢锁住了她。身份暴露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萧泠的理智最终被求生的本能和维持现状的迫切需求所压倒。她颤抖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萧翼城的身前。每靠近一步,都感觉像是在走向深渊。最终,她屈辱地半跪了下来,这个姿势让她感到无比的卑微。她伸出那双白皙纤长、从未做过粗重活计、本该执掌玉玺批阅奏章的手,带着巨大的抗拒和恶心,缓缓地、颤抖地握住了那根滚烫、坚硬、脉络贲张的丑陋之物。
触手的瞬间,那灼热的温度和搏动感让她浑身一颤,几乎要立刻缩回手,但她强迫自己忍受着。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只能凭着模糊的、从某些禁书中偶然瞥见的残缺印象,生涩而又僵硬地上下捋动。
萧翼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享受着当朝天子、自己的族侄女被迫跪在身前为自己侍奉的快活。这种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征服感,比他攻破十座城池还要令他兴奋。他看着萧泠那即使戴着面纱也难掩绝色、此刻却布满屈辱和红晕的侧脸,看着她那纤细白皙的手指笨拙地伺候着自己的丑陋肉茎,欲望如同野火般燎原。
“没吃饭吗?用点力!”萧翼城不耐烦地低吼着催促,腰部甚至微微向上挺动,更加深入萧泠的那双生涩的纤手中。
萧泠羞愤欲死,却只能咬着牙,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和速度。她的手很小,即使两只手合在一起,也渐渐难以完全握住那愈发膨胀狰狞的巨物,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手腕已经酸软不堪,手臂也开始发麻,但萧翼城却丝毫没有释放的迹象,反而呼吸愈发粗重,目光更加炽热地在她身上逡巡。
萧泠又羞又急,忍不住抬起泪花点点的眼眸,羞怯的问道,“…还要…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清亮和威严。
萧翼城看着她这副我见犹怜却又被迫屈从的模样,欲火更是高涨到顶点。他嘿然一笑,不再满足于仅仅是手的侍奉。他猛地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将跪在地上的萧泠整个娇躯捞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拉到自己身边,紧紧箍在怀里。
“啊!”萧泠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就要挣扎。但萧翼城的手臂如同铁箍般有力,将她牢牢禁锢住。他低下头,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萧泠敏感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充满威胁的声音说道,“不是要我快点释放吗?光用手可不够,乖,别乱动,让军爷好好‘疼疼’你,待会那个野和尚回来,正好看到他的相好被一位禁军长官抱在怀里疼爱,你也不想发生这种让他难堪的事情吧?放心,你既然是艺伎,让军爷摸摸抱抱,也是本分。军爷很快就好,嗯?”
这等威胁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让萧泠的挣扎瞬间僵住。一想到张惊云可能回来看到这不堪的一幕,以及身份暴露可能引发的灾难,她刚刚积聚起来的抗勇气消散殆尽。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将她淹没,她闭上了眼睛,仿佛认命般,不再挣扎,只是身体依旧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感受到怀中人儿的被迫的顺从,萧翼城心中得意万分,动作也更加放肆起来。他嘿嘿笑着,臭烘烘的嘴先是啃吻上萧泠那精致如玉的耳垂,舌尖甚至恶意地舔舐了一下,感受到怀中娇躯猛地一颤。接着,他的啃吻顺着萧泠光滑细腻的下颌骨一路向下,如同印子一般,在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和暧昧的红痕。萧泠今天穿的是一身藕荷色齐胸襦裙,外罩月白色半臂,衣料轻薄柔软,此刻却成了萧翼城肆意妄为的帮凶。
萧翼城那只空闲的大手,更是毫不客气地隔着薄薄的衣物,精准地覆上了萧泠胸前那一方从未被异性触碰过的柔软山丘。
尽管隔着丝绸衣料,那充满弹性和青春活力的柔嫩触感依然让萧翼城血脉贲张。他粗糙的手掌带着武人特有的厚茧,稍稍使劲用力揉捏着,指尖寻找并摁揉着那顶端的蓓蕾。
“唔…”一阵奇异而陌生的酥麻感,混合着强烈的恶心和屈辱,从被侵犯的胸口窜遍全身,萧泠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她拼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更丢人的声音,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无法完全抑制。一抹异样的红潮不受控制地蔓延上她的脖颈和脸颊,呼吸也在那粗暴的揉捏下变得有些急促起来。这种生理上的反应让她感到加倍的羞耻,泪花终于无声地滑落,打湿了面纱,贴在脸上一片冰凉。
就这样,萧泠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般,被萧翼城肆意地上下其手,轻薄猥亵。她身上那件精致的藕荷色襦裙被揉搓得皱巴巴,月白色半臂也被扯得歪斜,露出了半边圆润的香肩。白皙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了萧翼城啃吻的红痕和湿漉漉的口水印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而她的右手,依旧被萧翼城强迫着捋动那根在她手中愈发滚烫、坚硬、搏动着的肉茎。那夸张的形状和温度,让她根本不敢直视,只能偏过头,死死咬着下唇,承受着这无尽的羞辱。
终于,在萧泠感觉自己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萧翼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紧接着,一股灼热的白浊液体猛地喷射而出,不仅弄脏了萧泠正在动作的纤手,更有不少溅到了她的衣袖、裙摆,甚至有几滴透过轻薄的衣服,沾染到了她胸前的肌肤上。那黏腻湿滑的触感和浓烈的腥膻气味,让萧泠胃里一阵剧烈翻腾,几欲作呕。
萧翼城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仿佛享用完一道极致的美餐。他慢条斯理地松开萧泠,掏出一块手帕,随意擦拭了一下自己,然后穿好裤子,系上腰带,重新恢复了那副道貌岸然的禁军将领模样。他瞥了一眼瘫坐在地上、衣衫凌乱、目光呆滞、浑身狼藉的萧泠,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语气轻佻地说道,“嗯,手艺不错,现在军爷相信你是这里的艺伎了。好了,今晚就到这里吧。”
说完,他竟不再多看萧泠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游戏,转身推开雅间的门,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室的淫靡气息和身心受创的萧泠。
房门关上的声音终于让萧泠回过神来。巨大的屈辱、愤怒、恶心和后怕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扯下脸上已经被泪水汗水浸湿的面纱,露出一张羞愤交加、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
她看着自己手上、衣服上那肮脏的痕迹,闻着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想起刚才萧翼城那副丑恶的嘴脸和肆无忌惮的侵犯,一股滔天的杀意从心底涌起。
“萧翼城…你这狗贼!朕…朕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诛你九族!”她咬牙切齿地低吼着,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她挣扎着爬起来,冲到房间角落的盆架旁,抓起上面的布巾,蘸了冷水,发疯似的擦拭着手臂、脸颊和脖颈上被触碰过的地方,尤其是胸前,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娇嫩的肌肤擦破。但无论她怎么擦拭,那股被侵犯的感觉和萧翼城留下的气味,仿佛已经深深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让她感到无比的肮脏和羞辱。
就在萧泠拼命擦拭身体,试图抹去所有痕迹的时候,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后张惊云推门走了进来。他在萧泠受辱之后已经通过萧翼城禁军侍卫的盘查。
一进门,张惊云察觉到了房间里的异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与他处不同的暧昧腥膻气息。而萧泠虽然已经重新戴上了面纱,但她的衣裙明显有些凌乱,露出的脖颈和耳根处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躲闪,呼吸也略显急促,整个人透着一股惊魂未定和极力掩饰的羞愤。
“陛下,你没事吧?”张惊云快步上前,关切地问道,目光仔细地扫过萧泠周身,“方才那位萧统领,没有为难你吧?”他的声音温和。
萧泠此刻心乱如麻,哪里敢将刚才那不堪回首的遭遇说出来?那不仅是奇耻大辱,更关乎她皇帝身份的体面和安危。她连忙低下头,避开张惊云探究的目光,强装镇定,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道:“没…没事。他只是盘问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就走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张惊云是何等敏锐之人,岂会相信这番说辞?萧泠那副模样,绝不仅仅是受到盘问那么简单。但他见萧泠如此回避,心知必有难言之隐,自己不便追问。他目光扫过地面,似乎看到一点不易察觉的水渍痕迹,又瞥见萧泠袖口一处不明显的湿痕,心中疑窦更深,但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沉吟片刻,道,“既然无事便好。禁军已经搜查完毕,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萧泠此刻也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蒙受奇耻大辱的地方,回到那虽然到处都是束缚却相对安全的皇宫中去。她连忙点头,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襟,仿佛想将自己包裹得更严实一些。
张惊云不再多言,护着萧泠,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还有禁军巡视的主路,沿着来时的那条僻静小道,迅速离开了聆音阁。踏江骓骓还在原处等候,两人共乘一骑,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向着皇宫方向而去。
一路上,萧泠异常沉默,紧紧靠在张惊云身后,身体却依旧有些微微发抖。张惊云能感觉到她的不安,却不知具体缘由,只能尽量让马匹跑得平稳些。夜风吹拂,却吹不散萧泠心头的阴霾和身上那仿佛洗刷不掉的屈辱感。她回头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灯火阑珊的聆音阁,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刺骨的恨意。
而此刻的萧翼城,或许正志得意满地回味着刚才的“战果”,却不知自己已经彻底点燃了这位年轻女帝的复仇怒火。
回到宫中,萧泠立刻将自己关在寝殿深处,命令心腹宫女准备香汤,狠狠地沐浴了数遍,直到将萧翼城留下的所有痕迹和气味都彻底洗刷干净。
但那种被侵犯的恶心感和刻骨铭心的屈辱,却如同梦魇般缠绕着她。她躺在浴桶中,闭上眼,萧翼城那狰狞的笑容和丑陋的器官就会浮现在眼前,让她一阵阵反胃。
萧翼城必须死,而且,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她要让他为自己今日的胆大包天和肆意妄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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